因他嘴里含着冰灵珠的缘故,说话并不清晰,口齿混沌。
  无妄自然听得懂,却故作不知,只再说了一遍。
  你是从哪知道冰灵珠这东西的?
  据他所知,这东西向来都是暮云宗的至宝,除了元宗主见过之外,也就只有无妄见过了,因为他是暮云宗的嫡传弟子。
  江眉卿笑嘻嘻的说道:我虽未曾见过,但是民间流传很广,关于这东西的图纸我就看过,
  这个说法没有丝毫破绽,无妄一时无言。
  但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在撒谎。
  默然片刻,他在这些机锋狡辩上,向来不是他的对手。
  他只是轻轻的撒个谎,他便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去辨别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无妄有片刻的颓然,从未体会过这种无力感。
  无力掌控的感觉是在他过往的人生当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境况。
  在修道这条路上,他一向走的极为顺利,自幼便是出类拔萃的,以至于他孤高清冷,平生傲气。
  唯独在这个人身上,他失了一切水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他蒙骗。
  修道者最忌讳动心忍性,他深以为然,他早就知道他应该拂袖而去。
  可没有人比无妄更清楚,就在方才,从不周山下来的路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最怕他拂袖而去。
  江眉卿坐在旁边一寸不落地、看着他脸上神色变化莫测,一时有些心虚,毕竟他撒谎向来不打草稿。
  可他也有苦衷,他又不能说他是在不周山上看到的。
  江眉卿向来没什么良心,可现在突然有种欺骗了老实人的感觉。
  嘴里的灼烫感已经渐渐的平息了下来,他将口里的冰灵珠取了下来,放在桌子上。
  他站了起来,磨磨蹭蹭地蹭到无妄的身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就势坐在他的腿上。
  江眉卿比无妄矮了几寸,此时坐在他身上,也只是刚刚好与他平视。
  无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他们的身体已经无比亲密而契合,然而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无妄觉得他们还隔着千万里远。
  江眉卿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将吻轻轻地落在他的眉间。
  仙尊,你别总是皱眉,不好看。
  无妄的长相素来带有几分清冷,眉目之间干脆而利落,一旦两道眉头再拧了起来,便显得有些阴翳。
  无妄直直的看进了他的眼中。
  他的眼睛清澈见底,黑白分明,至少他很少在男子身上能看到这样明亮干净的眼睛。
  可这些都是表象,表象之下,俱是谎言。
  江眉卿被他轻冷的目光瞧得有些害怕,微微缩了缩脖子,仙尊干嘛这么看我?
  无妄淡淡的收回了目光,你如果不心虚,会害怕被看吗?
  江眉卿:
  我心虚什么?莫不是仙尊以为刚才说的话是骗你的?
  无妄抬了抬眼皮,用眼神反问,难道不是?
  江眉卿在他这目光之下觉得自己都无处遁形,狡辩都没有必要了。
  他干脆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忍不住在他颈间蹭了又蹭。
  很久之前就知道冰灵珠了,但是具体在哪里看过我也忘记了,反正是在图志上看过的,就这么点小事,仙尊也怄气吗?仙尊也太小气了吧。
  无妄:
  明明就是自己说谎,还推脱责任,说成是他的错?
  他缓缓说道:这么件小事,我当然不会介意,哪怕你真的看过冰灵珠都不要紧。但除了这件小事呢?其他的事呢?你可有瞒过我?可有说过真话?我甚至连你的来历都不知道。
  江眉卿这才突然意识到好像无妄确实不知道他的来历。
  不过,他又不想跟合欢宗扯上关系,自然不便告诉他现在这具身体的具体身份,那除却这个身份之外,他前世是不周山弟子的这个身份还值得一提吗?
  况且不周山弟子的这个身份,也还有待商榷。
  这真的不是他故意隐瞒,是他不知该怎么说。
  仙尊别生气了嘛,馄饨都给你吃还不行吗?江眉卿软软的伏在他耳边说道,便忽觉他浑身轻轻僵住。
  他心底微微一笑,便知道这一招最能够治得住他。
  无妄最受不了他轻软的声音。
  果然过不了片刻,身前的人终究是缓缓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端起桌上的馄饨,舀起了一个馄饨。
  你还吃不?
  难得他不生气了,江眉卿当然要吃了。
  吃呀,仙尊喂我。
  两人就这么端着一碗馄饨,你一口、我一口的,不消片刻大半碗馄饨,便见了底。
  吃完之后,江眉卿更像是没了骨头似的,黏在他的身上,动也不肯动一下。
  无妄素有洁癖,吃完了的碗筷自然要拿出去,但见他拖拖沓沓不肯起来,也就作罢。
  两人从桌案边移到了窗边,此时是午后,斜斜的日光照进来,温度刚好。
  临窗便能瞧见江上风光无限,不远处的不周山巍峨耸立,薄雾缭绕,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他们就这么相拥着,在午后闲看风景,颇有种寻常过日子的味道。
  无妄心里想着,便是能够这么一直下去也是好的,至于他说不说谎倒也不是那么要紧。
  江眉卿修长的手指落在无妄的墨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
  仙尊,我们什么时候启程离开这里?
  无妄淡淡的垂下眼皮看了他一眼,适才在后山碰见妖王消失一事还未跟他说起,不知为何,他此时却不想跟他谈及此事。
  于是便模糊地道:应该过几天吧。
  江眉卿轻轻的哦了一声,也不再多问,只搂着他的脖子,轻轻的合上了眼睛,日光洒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表皮之下的血管脉络都隐隐浮现。
  就这么看着,仿佛是个脆弱得一碰就碎的陶瓷美人。
  无妄放在他腰间的手微微的收紧了一些,又怕吵到他,放开了一些,反复几次,后忍不住在他身后缓缓的握紧了。
  二人坐到暮色降临之际,无妄抱着他回到了床榻之上,想去把刚刚还没收拾的碗筷收拾干净。谁知江眉卿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勾住他腰间的衣带,使劲一拽。
  他没防备,便扑到了他的身上,下巴相抵,鼻息相闻。
  即便是在暗处,江眉卿的眼睛也像是淬了一层光晕似的,黑得发亮。
  我要跟仙尊睡。
  无妄捉住他在他。肆意摸索的手,我先去把碗筷端出去。
  江眉卿却不肯让他走,明天再做。
  说着他微微起身,凑近了过来,点在了他的嘴角上,微微濡湿。
  天雷勾动地火,只在霎那之间。
  不消片刻,一室的氤氲水声。
  窗还没有关上,所幸夜色作为遮掩,挡去了许多旖旎风光。
  翌日,天光熹微,一道瘦削的身影,像是狡黠的狐狸似的,从客栈中闪了出来。
  此时江边街上,几乎无人。
  他披着晨间的雾气,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了几眼,便果断地转过神,眨眼间消失在茫茫的长街上。
  第35章 冰原(一)
  清晨, 顾简在楼下坐了许久,也没看见江眉卿和无妄下来用早膳,便起身往二楼去。
  他在门外敲了许久, 始终不见有人过来开门。
  他心里纳闷, 犹豫了片刻,顺手把门推开了,只见左侧窗边一道白色的身影, 临窗伫立, 双手负在身后,侧面如同结了一层风霜似的,眼神虚虚浮浮的落在窗外远处, 没有实质。
  顾简眼珠子一转, 在房间里扫过了一圈,不见江眉卿的人影。
  他于是问到:卿卿人呢?
  无妄没有回答, 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顾简认识他这么久, 虽然一向觉得他气质冰冷, 但从未有像这一刻这样,令他心里发毛。
  发生了什么事?
  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的时候, 那人却突然把脸转了过来,眼神落在他身上,如有实质, 几乎要把他冻伤。
  无妄缓缓说道:这个问题,似乎应该问你更恰当。。
  顾简一愣。
  啥意思?他人不是在你房间的吗?还问我?
  电光火石之间,顾简突然就意识到,似乎江眉卿真的不见了?
  他当即心里一咯噔, 脑袋中迅速把江眉卿这几日的反常和后山妖王消失一事联系在了一起,难道?
  顾简心里一寸寸往下沉,跟前有阴影笼罩了过来,他一抬头便瞧见无妄面色冰冷地盯着他,语气更是渗人:他去哪了?
  顾简抽了抽嘴角,这他哪知道啊?
  昨晚人是跟仙尊在一起的,我都还没找仙尊的麻烦呢,仙尊道问起我来了
  顾简话音未落,只觉一到剑气骤然扑来,,两人距离过于近,他一时来不及躲开,被剑气轰了出去,摔出门外,堪堪撞上了回廊上的栏杆。
  木质的栏杆摇摇欲坠,撞得他后腰发痛,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神经病?人没了你去找人啊!你找我干什么?
  谁知无妄面色铁青,下一剑依然不管不顾的刺了过来,寒光毕现,这一次是来真的了。
  顾简面色一黑,迅速怕了起来,从腰间抽出软剑,迎了上去。
  两柄长剑撞在一起,刹那之间,火光四溅,滋滋作响,周遭泛起来的剑气逼得整座客栈的震颤不已,年久腐朽的木头支撑不住,木屑簌簌而下。
  楼下正在用早膳的食客们纷纷躲了出去,掌柜的在下面连连哀求:二位仙家不要再打了,小店小本经营,惹不起你们这么折腾啊!
  顾简简直要气疯了,他又不知道江眉卿的去向,都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而无妄一招一式之间全是凌厉的杀气,半点情面也不留,顾简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强行应对。
  就在二人打得时难舍难分之际,客栈外面突然涌进了一群身穿白袍的人,为首一位须发都已经白了,脚步急促。
  是不周山的穆宗主及其门徒
  景明跟在他的身后,眼见了这一场打斗,毫不犹豫的一挥手,凌空劈出一道剑气,将那二人生生地分开了。
  满地狼藉,桌椅俱碎,整个客栈毁了大半了。
  掌柜的哭丧着脸向不周山的穆宗主哭诉,他们这些山脚下的老百姓素来仰仗不周山的庇护,出事了自然要找暮云宗。
  穆宗主温言安抚了他,又让景明拿出银子作为补偿。
  但见那凌空相对站立的两人依然剑锋相对,穆宗主看了看那两个孽障,不得不喊了一声:还不下来?
  顾简冷冷的瞥了无妄一眼,冷笑一声,毫不客气的在他心上扎一刀。
  早就劝过仙尊,仙尊偏不听,现在人走了,又要怪我,这是恼羞成怒了吧?
  无妄抿着嘴角,一言不发,僵持了片刻,才缓缓的收起了长剑,慢慢的落下来,面无表情的朝向穆宗主行了个礼。
  穆宗主摆摆手,但见他面色冷脸似乎不愿说话,于是朝顾简看去,问道:他人呢?
  顾简先是一愣,随即勾了勾嘴角,不知是无奈还是可笑。
  我真不知。
  周遭的一众弟子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一向深居简出的不周山宗主怎么突然来到山脚下,还如此着急的追问一个人。
  到底是何人,有这样大的面子?
  无妄听了这话,却缓缓的抬起眼皮,他周身的怒气此时已经收敛了下去,然而目光里却更渗透出极致的冷来,在穆宗主和顾简之间来回逡巡。
  他终于慢慢地开口,江眉卿,跟不周山是什么关系?
  穆宗主连忙抬头看向他,你见过他?他人在哪里?
  无妄没有言语,用眼神反问,你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穆宗主见他面上有疑惑,只好解释道:他是我的一个小徒,跟我闹了点事,离家出走了。
  无妄顿了顿,他只知道江眉卿必定是来自某个大派,却没想到居然是不周山。
  可那人花言巧语,心机深重,一路上竟从未跟他说过,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而现在,又不告而别了。
  把他当什么了?
  炉鼎?修炼完就扔?
  穆宗主见这青年满脸阴翳,浑身像是透出无尽的戾气似的,跟从前印象中暮云宗的那个孤高轻冷的少年人截然不同,不由纳闷。
  周遭冷寂了片刻。
  顾简见无妄半晌都不言语,只好说道:他走了。
  穆宗主一愣,他身边的景明当即眼神一冷,脸色沉了下来,他走了?去哪了?
  顾简爱莫能助地说道:这不早就说了吗?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一大早起来人就不见了。
  景明当即勃然大怒:好啊!就知道这件事跟他脱不了关系,他现在一走,就是畏罪潜逃!
  穆宗主缓缓的叹了口气,景明。
  难道不是吗?师尊到现在还在护着他,难道师尊是想把我们整个不周山都拖进去吗?
  周围的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只觉得不周山的这个首徒未免也放肆了一些,竟敢对自己的师尊如此大呼小叫。
  但,穆宗主似乎不以为意,并没有恼怒,只是轻声说:他并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就可以如此一意孤行、肆意妄为吗?他当修真界的规矩是他自己创立的?
  说完,景明也不管这些,忽然从指尖烧起一枚符篆,明黄色的光晕隐隐发亮,这是修真界中用于传讯的符篆。
  顾简眼皮一跳,微眯了眼睛问道:你这是要跟元宗主禀报此事?
  景明轻轻的抬眼皮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旁边的穆宗主却是脸色一变,不可。
  他伸手想要掐灭他手指尖燃起的火焰,没想到景明却往后一躲,面色森冷。
  仙尊已经纵容了他这么多年,难道还要让他这样一直肆无忌惮下去吗?将来不知道还要给我们不周山带来多大的灾祸,此事必须禀报元宗主,在全修真界发出追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