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掠过,不少纸张登时被吹起,飘在路面上随风翻飞。
  贺之漾暗骂一声,无奈的蹲身去捡。
  玄色的靴子停在他面前,踩在他要捡的纸张上。
  贺之漾仰脸望去,恰巧撞上乔岳黑而沉的视线。
  第47章 摁在墙上 压得人动弹不得,退无可退
  乔岳的眼眸暗流涌动, 贺之漾指尖轻颤,不自然的避开视线。
  远处的天边传来隐约的雷声,乔岳低沉的嗓音缓缓传来:你不必如此。
  贺之漾却没有理会他, 自顾自的站起身, 去揭照壁上旁的纸页。
  蓦然, 手腕被紧紧扣住,乔岳垂眸, 望向贺之漾, 低声道:漾哥这是为我抱不平?
  贺之漾下意识便想反唇相讥, 再转念一想, 自己已暗下决心, 何必再和他多做纠缠,轻扯手腕,想要挣出来。
  乔岳挑起眉心, 打量着贺之漾的面色,半晌轻笑一声:真生气了?
  他语气很低, 配着轻轻巧巧的笑意,莫名有几分逗弄。
  贺之漾微微皱眉, 这人怎么不太对劲。
  他拧动手腕,乔岳的手掌却如同铁箍般无法挣脱, 两人一时间僵持在原地。
  贺之漾双眸微微眯起:放开。
  他的眼神冷漠而疏离,透着陌生的警告意味。
  乔岳心忽然重重一坠, 生出些自己都未料到的焦急和恐慌。
  他松开贺之漾的手腕,手足无措的静立在原地。
  贺之漾冷冷的走向照壁, 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自己。
  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一夜之间,变得遥远而莫测。
  乔岳握紧双拳, 转头去看贺之漾。
  少年正仰头去撕贴在照壁上的檄文,动作凶巴巴,像是受了委屈在撒气。
  乔岳在心底默默叹口气,想说些道歉的话,张了张嘴却道出一句:快下雨了,回去吧,我并不在意。
  贺之漾动作一顿。
  这些讽刺的话很多都在暗指乔家,写得激昂澎湃剑拔弩张,书文是刀,字字诛心。
  连他看了都能被激起怒火,乔岳为何能云淡风轻的说出不在意?
  这些诗文正巧贴在照壁上,过往的人皆能看到。
  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他怎么能不在意?
  他丝毫不顾及名声么?
  胸口登时涌上怒火,还伴随着一丝锐利的疼痛,贺之漾自己也说不清,他此时为何生气乔岳的不在意。
  总之他看不得乔岳轻贱自己。
  他没有做过的事,为何要替旁人承担骂名?
  贺之漾望着乔岳,冷笑反讽道:是啊,千户真是好肚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多好欺负一人。
  乔岳看贺之漾还愿意理会自己,心下一松冷哼道:他们也只能写写酸腐的文章,朝廷上背地骂我们的人也海了去,当面还不是要赔着笑?谁若敢真惹到我,我丢的是面子,他们丢的是脑袋。
  乔岳是撕咬他人的鹰犬,自然用不着自己同情可怜。
  谁若真碰到逆鳞,他的爪牙定然能把人撕碎。
  贺之漾明白这道理,但抵不住心里微妙的不痛快。
  好似在乔岳的世界里,要么不屑一顾,要么就要将人除之后快。
  他杀了人,手上沾了血腥,旁人闻见血腥味,只会对他避之不及,或是愈发咒骂。
  明明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为何非要如此呢?
  贺之漾抬眸,冷道:所以被旁人误会也不在意?代人受过也无所谓?坏了名声也毫无波澜?
  乔岳握拳,不置可否的挑挑眉梢:都是无足轻重的人,我何必为此烦心。
  怎么会不在意呢?
  他也曾力争过,解释过,想要把事情掰开说明白,执拗地去论个是非曲直。
  可锦衣卫地位再高,也是陛下手中的刀刃。
  身为刀刃,代人受过,代人挡祸,皆是最寻常之事。
  别说名声,就算性命又如何?
  狡兔死,走狗烹,不少颐指气使的锦衣卫指挥使,到最后背负着骂名,被陛下除之而后快。
  名声对国子监这些清流书生来说重要。
  于他,却是可笑又陌生的二字。
  贺之漾眼睛微红,毫不犹豫的一张一张撕下檄文,胸膛起伏道:你不介意是你心大,但是我在意。
  一语落下,乔岳眼眸深处忽然划过一丝光芒,他心跳怦然,扳过贺之漾的肩头:在意何事?
  贺之漾方才在情绪中说出自己在意,如今看到乔岳灼灼盯着自己,自然不会泄露压在心底的念头,冷冷道:在意是不是能和你两不亏欠,在意是不是得罪了你,在意余察察他们的名声!
  贺之漾吐出这番话,前日在乔府门口受的委屈登时消解不少。
  这话在乔岳听来,却有一刀两断的意思。
  心底涌上锐利的疼痛,乔岳紧紧扣住贺之漾的手腕,不由分说把人摁在照壁上。
  他双眸紧紧盯住贺之漾,执拗道:你在扯谎!
  贺之漾沉默偏头。
  你若真想和我一刀两断,怎会来此地撕这些诗文?乔岳心里叫嚣翻滚着迫切的欲,望,他一时不晓得到底想如何做,只能把心底的话尽数说出:你分明是在意我的名声,不愿我被旁人拖累!对不对!
  乔岳为此事,顶撞父亲,拜访太子,听说还被罚跪了一晚
  但一想到那日门口的场景,贺之漾还是硬下心肠哼道:我和千户非亲非故,千户的名声和我何干?我来撕这些诗文,一是事情解决了,何必留下把柄惹麻烦,二是锦衣卫里也有不少好友,我也不愿察察一清他们难堪
  话还没说完,乔岳高大的身形忽然压下来,那双燃烧着的眼眸离自己不过一寸。
  贺之漾这才发觉后背已抵在照壁上,乔岳紧紧按住他肩头,双眸迸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炙热暴躁,压得人动弹不得,退无可退。
  心头忽然开始狂跳,天际浓云滚滚,周遭空无一人,贺之漾外强中干的怒喝道:你你还想做何事?
  乔岳的眼神让他害怕,当他提到余察察许一清时,乔岳忽然像是头隐忍多时的饿狼一般横冲直撞,他急切的展露刚长出的獠牙和凶悍,要去扑想叼在口中的猎物。
  乔岳一字一顿,充满警告震慑的意味:不许你再提及他们!
  贺之漾望进乔岳深而沉的眼眸中,不知为何,他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急切,几乎盖过了天边的雷声。
  也许是怕乔岳出手教自己做人?
  他又不敢真的打你,贺之漾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忍不住一遍遍告诫自己,国子监的面子要撑住!不能怂啊!!
  握拳仰头,冷冷的回视顶过去!
  对视片刻,贺之漾以为乔岳会有下一步的动作,没曾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方才的戾气已从乔岳眼眸中褪去,只剩下零星的茫然和无措。
  方才还强悍冷硬的男人,忽然别扭的低声道:你,也别生我气。
  仔细品,还有点恳求和颓丧的意味。
  贺之漾怔在原地,望着乔岳定定看向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想看别处。
  其实你来找我,我心里挺得意。乔岳再也忍不住,伸手蹭蹭贺之漾的耳朵道:以后遇事,还来找哥哥可好?
  锦衣卫问句总是像审人,乔岳的语气却有些可怜和哀求,如同小兽忐忑的等待能决定他命运的主人。
  可惜贺之漾不会被他这番模样迷惑。
  当日乔岳坐在马背上冷淡强硬,倨傲嚣张,那情形历历在目!
  如今不知哪根筋搭错,又来对他莫名示好?
  贺之漾平复心情,淡笑道:怎么?在岳哥心里,我就只能依附旁人?
  我不是旁人。乔岳喉头微动,双眸灼灼道:以后你也不必把我当外人看待
  第48章 故地重游 他从未晓得乔岳的过去,又如
  话一出口, 乔岳心头登时一紧。
  贺之漾八成有断袖之癖,他不管不顾的说出自己的心思,是不是太唐突
  但若从此说个分明, 倒也没什么不好, 乔岳正飞速想着下文, 谁知贺之漾丝毫未多想,冷道:我可不敢当。
  乔岳垂眸, 苦笑道:瞧你这模样, 是打算从此和我生分么?
  心口沉坠如石, 这句话字字千钧, 说出口都甚是艰难。
  难道不是千户你亲口说的非亲非故?贺之漾对乔岳的倒打一耙无话可说, 想起那时的场景,心里泛出一丝委屈:你还坐在马上冷冷看着我
  话还没说完,腰身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环住, 身子轻盈的落在马背上。
  贺之漾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被乔岳抱在了马背上。
  油光发亮的骏马四蹄舒展, 在原地优雅换踏。
  乔岳站在马前,双眸灼灼地仰视着他:我当时如何看的你, 你尽数补回来可好?
  他语气顺从诚恳,细听之下, 似乎还藏着一丝颤抖。
  坐在马背上的贺之漾:
  乔岳今儿这是来道歉的?
  当日不管不顾的和他撕破脸,如今倒是肯拉下面子求和?
  贺之漾没曾想乔岳会做到如此地步, 毕竟国子监若真和锦衣卫生分,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即便是他们二人,原也不该有多少交集。
  他压下心头的酸涩,摇头冷冷道: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当日是我唐突,至于千户,也从未曾亏欠于我。
  乔岳听罢,久久未曾言语,握着鞭柄的双手却紧了又紧。
  贺之漾忍不住垂头,乔岳站在马前,身形挺括,双眸乍看静如深海,却又莫名暗藏汹涌波澜。
  贺之漾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乔岳身形一掠,已坐在他身后,如铁箍般的小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贺之漾还未来得及开口,身下的马儿已在乔岳的轻喝下四蹄飞奔。
  前路尽头黑云滚滚,眼看暴雨压城,众人皆躲闪避雨,乔岳却不管不顾的纵马在官道上疾驰。
  贺之漾被乔岳不由分说的环在胸前,知道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干脆沉默着任由身后人摆布。
  在大雨倾盆前,乔岳似乎赶到了目的地,他轻扯缰绳勒马,很是顺手的抄起贺之漾的腰身,把人放到地上。
  这似乎是京城近郊的一处偏僻院落,屋檐上结满了破旧的蛛网,周遭空无一人,几只寒鸦鸣叫着,掠过荒烟蔓草。
  贺之漾还未仔细打量,乔岳已然一步一步缓缓逼近他。
  周遭荒无人烟,眼前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乔岳望着他的模样和以往截然不同,那眼神像是像是逼近猎物的猛兽,从周遭密密匝匝的压制而来,让人逃无可逃。
  此处乔岳唇角微动,顿了顿才道:是我母亲最后呆过的地方。
  天边一道惊雷轰然传来,贺之漾抬头看向乔岳。
  母亲生在世家大族,她们那一辈的女儿,不少都嫁到了皇室,或是别的世家。乔岳移开目光,望着顺屋檐而流泻的雨帘:我母亲的亲姐姐嫁给先帝为妃,先帝登基后,她也贵为一国之母,我的表兄,是当时的太子,他从小书读的就好,不少大臣都说,他定然会是勤政为民的好皇帝
  乔岳轻轻勾起唇角:还未等到太子继位,今上已夺门称帝,我的表兄处境登时尴尬,可当今陛下却安慰他不必惊慌,史书中亦有叔侄相传,让他好好在东宫念书,莫要多想。
  贺之漾眉头紧蹙,因和贺家息息相关,他也听自家爹讲过这段夺门的经历,大意是说先帝病重不能理政,当今陛下借口有大臣篡权,联合几个大臣武将在夜间攻陷皇宫四门,当夜黄袍加身。
  贺家是京城大族,但已销声匿迹多时,还是借着夺门的功劳,封了爵位。
  从龙之功,本该得意,但任安伯这几年来眼睁睁看着昔日一同夺门的战友集齐了各种诡异死法,立刻晓得皇帝用意,早就交出实权回府乐呵呵的当个富贵闲人。
  贺家这么些年,也一直是贺之济在外左右逢源。
  总之夺门后,陛下疑心甚重,连昔日同心同德之人都容不下,又怎会善待哥哥留下的太子呢?
  果然,乔岳接着道:大约一年后,陛下说有个堂子要交给表兄修缮,这堂子收纳的全是京城难民结果没多久就塌陷了,想必你已看过许家握着的东西,你知晓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睛,你如今还觉得许姨的去留只听凭我一人么?
  乔岳从不耐烦和旁人解释,如今却不吝说起前尘往事。
  贺之漾沉默,他就算再迟钝,也晓得许家手中的物件意味着什么,对锦衣卫来说,灭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许姨能逃出深渊,实是不易。
  因此案倾覆的不只有许家,还有我乔家。乔岳负手,语气似乎平静无波:我晓得表兄不会贪腐建堂的那点银子,当时我暗中彻查此事,一切都很顺利,我明明已经明明已经找到了证据,但突然有人指控乔家逾制,我们被关押在牢中,掌控的一切证据陡然被切断
  乔岳立在屋檐下,玄色的斗篷明明搭在他肩上,也许是雨声不断的缘故,贺之漾却不由担忧起他是否能抵御这逼人的冷意。
  是母亲自缢明志,我们才被放出来。自那日之后我便晓得,很多事情不是我该插手的,冒然出手,只会招来祸患。
  乔岳看向贺之漾,语气郑重又沉痛,似乎方才平静的人根本不是他:所以那日,我说的尽是混账话,不是说给你听,是说给我自己的
  贺之漾此时才晓得,乔岳长篇大论,归根结底还是想来给他道歉。
  乔岳认真又执拗,不惜把所有的往事都袒露在自己面前,唯恐自己真的为那句话和他生分
  贺之漾轻扯唇角,露出一丝自嘲。
  他觉得自己真他妈挺没劲的。
  他从未晓得乔岳的过去,又如何能有立场指责他的当下?
  自始至终,他什么忙都未帮上。
  自作主张的去找黎霄,却并不知这潭水深不见底。
  没心没肺的去寻乔岳,却从不晓得他的苦衷和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