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对从未露面的锦衣卫又生出几分恨意和悲愤,贺之漾深吸口寒风:让他们得意几天,先去报道吧,还好腾字号校舍在我们手里。
  因是休沐,国子监朱漆大门紧闭,报了堂号和名字才被放进去。
  几个人正要往校舍走,一个学长走过来阻道:你们是崇志堂的么?先去露台集合,半个时辰后监丞统一分配卧房。
  国子监分为六个堂,一个堂相当于一个年级。
  崇志和广业,正义同属初级堂,学业严重不饱和,大部分学生都过得挺自在。
  剩下的三个堂是高级堂,还有一年要直面进士考,是连排队打饭的时间都稀缺的秃头大军。
  几个人也没多想,跟着学长走到了露台处,堂中的同窗们果然都在此处,乱糟糟嚷成一团。
  锦衣卫一来,别的堂不少学生都连夜逃回家了,崇志堂的人受贺之漾感染,也咽不下这口气,整个堂的同窗都报名住了校。
  挤坐在长椅上的少年看到贺之漾迈着长腿过来,忙从长椅上弹起,打招呼让座:漾哥来了?
  贺之漾冷淡的恩了一声,脚步不停,眼神压根没在这几个人身上停留。
  那些少年愣了愣,犹豫着又坐了下去。
  他们对贺之漾的感情挺复杂。
  贺之漾是转校生,他刚转来时,崇志堂还是国子监食物链底端。
  朝廷里论资排辈,渐渐也带坏了校里的风气。其余几个高级堂的纨绔子弟总拿出学长的架子,见缝插针教他们低年级的做人,甚至连借书,研墨这种小事儿也要他们代劳。
  还美其名曰:先辈教导,学术交流。
  国子监的师傅也知道此事,但懒得插手去管。
  有一次,堂里有个不爱惹事的同窗又被国子监的学长叫去当免费书童,铺纸研磨,端茶送水。
  别堂的少年们挤在窗畔,嘻嘻哈哈伸着脖颈朝屋里张望。
  结果刚转来没多久的贺之漾拨开围观人群,单手撑窗,跳进去,伸臂一拦同窗,懒懒看向发号施令的学长:你四肢缺陷还是心智不全,说出来,我们扶贫救弱,肯定会伸出援手。
  课室内外响起压低的笑声。
  学长面色登时涨红,抡起凳子要干架。
  贺之漾不玩花样,准而狠的一手摁住他脑袋,把人掼到地上,出拳干脆利落,打得学长哭声沙哑,差点生活不能自理。
  收敛点!贺之漾冷冷瞟过他的手,警告:否则本小爷让你一辈子尝够被人伺候的滋味。
  从此贺之漾一战成名,俨然成了崇志堂背后的男人。
  以至于其余堂里的学生见到贺之漾课室的人,都纷纷绕道走。
  崇志堂的同窗从此对贺之漾由衷感激,人人尊称一声漾哥。
  只是漾哥平日里又冷又痞,眉眼一沉随时要行凶,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亲近
  贺之漾已等得不耐烦,正要催一声,忽然听后头响起嚣张的斥骂:让你住校里是给你面子,你别给脸不要,你不想住校舍,难道想住你家那四处漏风的破茅房?
  贺之漾眉头一皱,循声望去。
  同班的程乘气势逼人,大着嗓门责骂面前清瘦的少年。
  少年没梳髻,长发半挽半垂,轻声解释道:我没说不住校里,只是不交水费,我也不用水我可以自己去井口挑水。
  你看看你这身板,怎么自己挑水?程乘眉毛一挑,丝毫没被少年的期期艾艾打动,语气满是嘲讽:你敢保证你不用学校的一滴水?你不会打算偷着喝舍友的吧?
  我会自己挑。少年抬头,执意道:若还要再交银子,我便不住校了。
  不住校了?程乘眯眼,轻嗤道:这可是他妈的咱们一整个堂的事儿,你懂不懂为大局着想?还天天算九章算术,你能算得清这笔帐么?
  程乘越说越气,挥手要打,手腕蓦然被人牢牢捏住,程乘抬眸,看到贺之漾冷淡的脸庞。
  啊!漾哥手腕一阵巨痛,程乘弯下身子,额头沁出薄汗,求饶道:疼疼疼,漾哥手下留情
  你胆子不小。贺之漾冷笑:敢在我眼皮底下欺负人?恩?
  这不是漾哥您说要从锦衣卫手里抢校舍么?程乘苦着脸战战兢兢:我也是听您的话啊啊啊
  话音未落,贺之漾眉眼一沉,程乘捂着手腕,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在贺之漾来之前,程乘一直在崇志堂耀武扬威,后来被打服了,从此一直服服帖帖跟着贺之漾混。
  统计班里的住宿名单,是贺之漾吩咐他去办的。
  没想到他在背地竟然仗势欺人。
  贺之漾绝非善类,但他收拾的都是自己看不惯的硬茬。
  恃强凌弱的事儿,他最不屑干。
  贺之漾冷冷松手,提脚狠踹在他膝窝:我让你欺负人了?还敢放屁败坏小爷名声。
  程乘往前窜了几步后跌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贺之漾瞥了眼方才被欺负的那少年,解下钱袋扔过去:拿着,想住校还是回家都随你。
  贺之漾环顾四周:还有被逼来住校的么?
  少年们都摇摇头,能在京城国子监上学的他们大多家境优越,一年几十两的住宿费花起来不痛不痒。
  那少年的家境,在此地算是异类。
  贺之漾淡道:有谁是被迫的,去找霍尧要钱各回各家。
  翘着脚看戏的霍尧:哈???
  话音刚落,有人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漾哥漾哥,监丞那老头儿又改主意了!
  贺之漾双眉一簇:什么事?
  说好分给我们的校舍,他们临时变了卦。那人皱着眉头:总之让我们和国子监的学长去挤仁字号校舍。
  腾字号呢?
  他们商议后还是要给锦衣卫。
  贺之漾双眸微眯,眉梢间溢出一抹戾气,那人在他目光下双腿直打颤:漾漾哥,我带你们去院子挑校舍,学长们都没来,仁字号的随你们先挑
  国子监师傅们明显又佛又苟,他们身为学生,心里再不满,也只能听之任之。
  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报名住校,想着用人头数再博一搏。
  都已经退让到把自己搭进去了,国子监还是要把校舍让给锦衣卫?
  贺之漾推开他,大步走去典簿厅,直接把钥匙怼在监丞眼前:监丞,安排给我们堂的校舍呢?
  监丞对明晃晃的钥匙视而不见,反而挑眉问道:你可知隔壁来了什么人?
  贺之漾一张俊脸很冷:关我何事?
  监丞脸色沉下:隔壁来的是锦衣卫,诏狱知道吧?北镇抚司知道吧?他们指明要腾字号校舍,我还能和他们顶?
  我们堂住校的九十五人,加上隔壁堂的,少说也要四五百。贺之漾冷然道:武校只有一个班,四五十人,他们承包腾字号?架子够大的!
  监丞被他怼得没话说。
  司丞一向好脾气,站出来皱皱眉道:行了小祖宗,知道你不好惹,但今后还是息事宁人吧,那边儿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晓得,难道我们还能和锦衣卫争地盘?能做到互不相扰都要念佛了。
  贺之漾唇角紧抿:我不反对和平相处,但你这是卑躬屈膝。
  司丞噎了一秒,终于吐露实情:事情有变,乔指挥使的儿子也要过来住,我们才
  贺之漾抬眸,轻笑一声:来的是儿子啊,看您这架势,还以为来的是祖宗呢。
  司丞面上终于浮现出恼意:钟声快响了,你先回校舍,之后我们自有安排。
  贺之漾面沉如水,一动未动。
  霍尧闪身进来,挡在贺之漾面前道:司丞,我们已知晓了,校里的安排自然有道理,学生先告退。
  说罢鞠了一躬,硬是拉着贺之漾出了门。
  贺之漾打量自己的好友:装老实呢?
  和他们说得着么?霍尧看得很清楚:这帮人,和我爹一样,为了不得罪锦衣卫,能把膝盖砸地上。
  霍尧他爹是刑部尚书,官职也不小,但诏狱要过问的案子他爹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刑部简直形同虚设。
  可腾字号钥匙明明在我们手里,冯境看了看手里的宿舍号,郁闷道:还能再还回去啊?
  来了个儿子,就把我们摁头成孙子?贺之漾敛去笑,眉眼桀骜道:今晚哪儿都不去,这床小爷睡定了!
  钥匙和床牌都在他们手里,锦衣卫还能不讲理到把人扔出去?
  霍尧挑眉,毫不犹豫:成,我陪你!
  程乘在一旁听到三人对话,立刻飞奔去露台号召同窗,准备戴罪立功。
  众同窗一时却怔住了,他们报名争个校舍还成,哪儿敢和锦衣卫当面针锋相对啊?
  气氛一时僵住,贺之漾恰巧走至露台,倚墙而立,扣了扣门板:我让你叫人了么?
  程乘转头,不确定道:啊你们要去锦衣卫那边儿,多点人撑个场子总是好的。
  约架呢?贺之漾哼道:还是你以为锦衣卫是小鸡崽,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啊?
  程乘:
  他还不确定会不会被锦衣卫扔出来,这么多同窗见证他胜利自然好,万一是给他收尸呢?
  人一多很容易崩心态的。
  程乘为难道:那不叫人?
  不叫。贺之漾眸间闪过冷戾:就我们几个去!
  一时间众人振奋,恨不能把他们往空中一抛做个旋转三周半。
  啊啊啊,锦衣卫欺人太甚,国子监就靠几位力挽狂澜了。
  漾哥尧哥,等回来我们给你接风。
  深入虎穴,与虎共眠,漾哥你的国子监生涯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贺之漾看着这欢送场面,嘴角一抽惫懒道:不会他妈的是绝笔吧?
  在众人殷殷盼望的眼神中,贺之漾和霍尧迈开长腿,一起走出大门。
  冯境看了看好友的背影,犹豫一瞬,还是拔腿狂追了上去。
  第3章 不干人事 弄这么大阵势来学校,不就是
  贺之漾迈开长腿,凭着提起来的一口气,走出国子监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冯境一脸悲壮的跟着他们,表情像被押赴刑场。
  我算是懂逼上梁山是何感受了。冯境心疼的用锦裘裹住胖胖的自己:我明早还能活着回来么?
  贺之漾轻扯唇角:跟好我,保证你还能看到明早的太阳。
  冯境立刻怂兮兮搂上贺之漾的腰:仰仗漾哥了。
  贺之漾甩了甩全身的鸡皮,嘴角一抽:还有,再不松手,我保证你连今晚的月亮都看不到。
  冯境立刻松开,保持好贺之漾给他划定的安全距离。
  霍尧看着冯境的模样,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不过吐槽归吐槽,三个人并未有丝毫退缩之意。
  别说房舍的号牌还在他们手里,就算手中没有底牌,房舍被人临时夺走,东城的小爷们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国子监东畔,还未修缮好的大门额枋上耸立起门匾,上写锦衣官校四个大字,匾额下角刻有北镇抚司字样。
  门扇左右各有一联,左是扈从缉察,右是朝廷腹心。
  门匾内敛质朴,可即使如此,仍像是有一道无形的森寒屏障,将此处与国子监的气息远远隔开。
  锦衣校舍无人把守,完全是不设防的状态,但所有人都明白,北镇抚司的匾额一挂出来,足以让人望而怯步。
  院内还未整理,横放着卤簿,仪刀和擒拿拷掠的刑具,衬着古树参天,令人后颈直冒凉意。
  三个人目不斜视,径直进了腾字号学舍,去找手中钥匙所对应的房号。
  贺之漾推开钥匙对应的房门,却不由一怔,本该四人寝的房中只摆了一张简洁气派的围屏式檀木床,入住之人显然来头不小。
  他不客气的在房中踱步,掀掀眼皮打量着原本该属于他的屋子。
  墙上挂着长弓和几把剑,一个屉桌,两把方木椅,外加一个简洁檀木柜,房中再无多余之物。
  贺之漾不由冷哼这人行李简单到能随时卷铺盖跑路,倒挺有几分自知之明。
  他贺小爷的几大车东西还在国子监门口停着呢,这间房子却不知被哪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染指了。
  贺之漾不屑的撇了撇唇角,好好的房间摆点地毯盆栽小珊瑚这些阳间的玩意儿不好么,硬是摆出这冷冰冰的模样,拒人于千里。
  北风从窗缝中吹进来,透着一股肃杀和冷冽,贺之漾紧紧衣衫,目光落在那床被子上,直接不客气的裹着衣衫躺下。
  其实贺之漾挺爱干净,平日里不脱外衣绝不上床的,今日不知为何,恨不能穿着靴子在床单上踩几脚才解气。
  昏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漾哥,你出来一下。
  贺之漾揉揉惺忪睡眼,上身微抬,看了下已经黑沉的窗外道:我方才睡着了,什么事儿说罢?
  门外,霍尧的声音僵了两秒:你躺的,是乔岳的床。
  乔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之子,从小长在锦衣卫,心狠手黑,横行诏狱,和其父并称称京城里的父子双煞,没有哪个朝官想触他们霉头。
  霍尧也无语了,本以为贺之漾来锦衣卫只是做个样子,没曾想竟然心大到爬到乔岳床上睡了一觉
  房内,贺之漾亦微微挑眉,显然没想到自己房舍正和乔岳撞上。
  京城星夜,一串马蹄声肆无忌惮震破夜禁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