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客房,关上房门。
他依旧将小椿放到靠窗的桌案上,另一旁是养着几尾小红鱼的瓷缸。
后者得出了如是结论:“这里也爱养小红鱼。”
嬴舟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颔首示意她:“你怎么看?”
小椿垂首认真思忖片刻,问道:“嬴舟,每个城里的人族,是不是都长得差不多?”
少年终是将快要翻上天的白眼忍住了,他耐着性子将手肘搁在桌沿,“把你的掌心伸出来。”
她听闻,递来一片叶子。
“再伸出另一只。”
小椿依言照做。
嬴舟:“你自己对比,这两片叶子,是一模一样的吗?”
话语刚落,她连看也不看,便义正词严地反驳:“当然不是,你瞧瞧我这纹路,这颜色,这光泽,这……”
“好好好。”他打断,“既然如此,那不就对了?连你的两片树叶都不会有相同,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族,能长得如此敷衍么?”
小椿觉得甚有道理,闻之先是恍然大悟,继而奇怪:“可我们昨天也来了白石河镇,你赶了半宿的路,难道现在还在白石河镇吗?”
嬴舟起身行至窗边,居高临下望出去,是神色毫无异样的镇中居民。
“不知道……眼下形势尚不明了。”
“很难说我们到底是在另一个白石河镇,还是,被困在了白石河镇里。”
小椿:“……什么叫,困在了这里?”
他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自己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异事。
按理今晨他们分明是从东面出城,向着日头升起的方向一路直行,可为何又会重新回到城西?
小椿托腮推敲他方才的一番话,再抬眼时发现嬴舟依然保持着此前的姿势。
“你在瞧什么?”
少年环抱于胸前的手抽出一只来指给她。
“柳树下衣帽摊的那个女人看见了么?”
花盆中的树枝听完,蛇一般把半个身子扭到窗前。
“按照昨天的发展,再过一会儿她要经过彩棚,而后被棚子里突然窜出的一只橘猫吓住,再掀翻卖活鱼的浅抱桶。”
小椿经他这么一讲,全神贯注地支着脑袋,茎端的叶片为了望得更远而微微弯曲……
很快,嫩叶便被远处乒乒乓乓的动静闹得缩了缩脖颈。
嬴舟好似就此确认了什么,转身准备出门去。
“你要去哪儿啊?”小椿终于从窗口把自己扭了回来。
“想再上昨日吃饭的店里看看。”
她正欲颔首,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着急忙慌地叫住他:
“啊……等等!”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倘若今天真的会重复昨天的一切,那岂不是……”
自己还要被浇一次羊粪!
小椿当即奋力地拍花盆:“带上我!”
*
街市上仍是欣欣向荣,行人与摊贩们互相飞溅着唾沫星子讨价还价,半大的孩童揪着自家母亲的衣摆,哭着闹着要糖吃。
沿途的所有细节,看上去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日光景。
——假如不是嬴舟已然经历过了一回。
“横穿这条巷子,迎面会有个老妇人带着他的小孙女找我讨钱。”
他压低声音,话才刚落,一只破碗便递到了面前。
沧桑憔悴的老人家轻轻颤抖:“公子,赏几个铜板,让孩子吃顿热乎的吧……”
嬴舟脚下没停,只动作流畅地往其中丢了一粒碎银。
小椿缩在他怀里,背后是一迭声的道谢。
她视线逡巡地观察四周,瞧着那些热情的小贩们凑上前吆喝生意,再瞧着沿途有说有笑的百态众生。
不知为何,竟莫名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他们没有觉得异样吗?
这些人族,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象……
转眼已至城东牌楼下,郊外的路一览无余,两侧有竹林延伸开去。
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嬴舟轻掂了掂足尖,摆出一副活动筋骨的姿态。
早间出发,天色还黑着,没怎么注意沿途的变化,现下□□,他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邪乎。
小椿仰起头,这个视角不太方便,只能盯着他的下巴。
“你还想再试试?”
“至少得搞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说完,他抬头端详着太阳的位置,定下方向。
哪怕仅是大步走,嬴舟加速之后也足底生风,小椿不得不抓着他的衣襟稳住身形。
花盆还是陶瓷的孔雀蓝,证明买过的东西不会凭空还回去。
小椿刚长出来的叶子也还在,那么这不知是结界或是术法的作用对他们而言应该是无效的。
身边的竹林渐次后退,依稀快到尽处。
前方的官道冷冷清清,满目是大片荒凉之景,放眼望不见一户农家,甚至连半只飞鸟亦不曾瞧见。
八方世界只听风响。
这份徒来的空无感持续了约莫有两炷香的时间,很快,嬴舟的脚步停下了。
小椿抬头一看。
不远处是金黄澄澈的稻田。
又回来了。
白石河镇。
第10章 白石河镇(四) 只是没想到,你原来也……
小椿又一次回到小镇的街市上时,已经没有了昨日的新鲜喜悦,看什么都觉得诡异。
说好的歌舞升平,满路花光呢?
怎么她出山当头遇见的人族城郭就这么阴间!
嬴舟耳边的碎发被扯得微微刺疼,终于垂目放下视线来,瞧见胸前的一缕青丝正挂在枝头,险些让她揪成了一把遮风避雨的帘帐。
少年语气凉凉的:“不是说不想走,要在这里多待几日吗?”
“现在满足你了,爱待多久待多久。”
小椿:“……”
不,她不想了。
而且最初自己也不是那个意思啊。
“福气东来”客栈照旧在迎来送往,年轻的伙计勾着腰身,笑得一脸喜庆,满口说不完的吉祥话。
嬴舟站在十步开外的大柳树下,环抱花盆的胳膊略紧了一紧,他低声道:“如今,要验证我们是否还在此前的那个‘白石河镇’,就看他了。”
小椿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愈发戒备地盯着那个圆脸干瘦的小跑堂。
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接待他俩的都是他,倘若此人还记得白天发生的事,那么当嬴舟走上去时,他肯定会说……
“客官您回来歇脚啦……哟,盆儿您还带着出去呐。”店伙堆起讨好的笑,“路上辛苦,小的给您备点热菜热饭?酱鸭、烤鱼、狮子头,您爱吃什么?”
嬴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饭菜就不用了。”
随即问说:“我的房间在何处?”
他答得很顺溜,“二楼正数第二间呀。”
“怎么,可要小的带您上去?”
“不必。”他摆摆手。
折腾了半日,到此时进屋坐下来,窗外的日头已渐渐偏西,有极耀眼的暖阳笔直而绚烂地投射在桌边。
小椿被他搁在天光能晒着的一小块拱形的黄晕里,叶子尤其青绿。
“也就是说,我们一直都在最初的‘白石河镇’?从头到尾也只有一个‘白石河镇’?”
嬴舟不置可否地从床头的抽屉内翻出纸笔,粗粗地打了个方框,“这是城镇。”
“左侧是城西,右侧是城东,我们从城东出去,然后——”
他用墨汁勾出一条硕大的圆弧,连接首尾,“又回到了城西。”
“哦。”小椿打了个响指,豁然开朗,“是不是就像鬼打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