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传来双鲤的嬉笑声,对比之下,他这儿不啻于沐在凄风苦雨中。
不如早些歇息?
晁晨往那榻上看去,忽地发现竟只有一床寒衾,他忙在屋中翻箱倒柜,所有能储物的地方都瞧看一遍后,终于接受现实。
难不成今夜要跟公羊月同被而眠?
就在他两手撑着额头不知如何是好时,木屋外传来泼水声,紧随其后的是双鲤的寒暄,以及公羊月的应话。
这么办?
晁晨不愿四目相对,尴尬无话,干脆将油灯吹熄,和衣躺在榻上,紧闭双目,呼吸放缓,佯装熟睡。
木门吱嘎被推开。
公羊月在门前静默片刻,放轻手脚进屋,解下配剑走至榻前,并未点灯。借着寒月光,他垂下双眸,凝视着晁晨安详的睡颜。
短短几个呼吸间,晁晨掖着被角的手,已是热汗淋漓。
他竖着耳朵听声响,偏偏是一声不响,不知公羊月此刻如何的他,心中七上八下,连吞咽唾沫也不敢,只憋着一口气,等他睡下。
好在并未等太久,悉窣有宽衣声。
晁晨心里石头一落,正要放松睡去,声音又诡异般戛然而止。他皱着眉头,左右都不见动静,还不敢睁眼,刹那间是心乱如麻。
鬼知道公羊月又动什么歪脑筋!
很快,他感觉到薄衾被拉开一道缝,冷风直往肚子灌。公羊月抬手拎着,朝木榻踢了一脚:晁晨,你就寝都不脱衣服的么?
晁晨死撑着不应。
知道你没睡,起来,说话。公羊月紧盯着他的脸。
晁晨继续紧咬后槽牙。
公羊月松手让被子盖下,随后半跪在榻前,摸着下巴一脸狐疑:难道真睡着了?他灵机一动,有个绝妙的念头,当即翻身,落在晁晨身后,先将两枚铜钱往墙上一摔,而后伸手探向被中。
晁晨终于为他的无耻绷不住脸面:你手往哪里放?
公羊月一脸无辜:找东西呢,你没听见?
你找东西找我身上来?晁晨坐直身子,瞪了公羊月一眼,摸着后颈将要倒头,转念仔细一想,方才好像真有钱币落地的脆响,再看身边那张茫然的脸,不禁又想,莫不是真误会他?索性又放软语气: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公羊月单手支头,侧卧榻上,良久后谑笑道:当然是找你,我的心落在你身上,就在方才。说着,还把脑袋探过去,瞧他正脸表情。
晁晨扯过被子,把头蒙上。
脸皮这么薄,原是怕玩笑!公羊月躺下,盯着屋梁睡意缺缺,心里头坏水摇,只片刻,便又噙着三分坏笑,忽然缩起腿脚,环抱双臂,佯装发抖:这暮秋夜端的是冷,要是稍不留意染上风寒,怕是又会耽搁行程
晁晨露出两只眼睛往外看,将好瞅见公羊月扔在案上的外衫,眉头紧蹙又展平,最后拿手揪着被面,悄悄往后送去一些。
公羊月翻身,瞥见那小动作,心中得意,又道:诶,多虑多虑,听双鲤那个死丫头说,我这人向来有毛病,是趋热怕冷,指不定睡熟了会怎样
晁晨背上一凛,怕他挨过来,赶紧又送了一部分回去。
公羊月把那一半被衾往腰身上一搭,背过身去,竟不再说话,四下静得诡异,偶尔传来隔壁的欢笑,再然后熄灯吹烛,都歇下,只剩屋外风吹莽草。
真睡了?
现下又换晁晨满腹怀疑,但他不敢挪动手脚,更不敢翻身,生怕将人惊醒,只闭着眼默数心跳。从前公羊月使唤他时,也老爱枕着他手臂睡,但那会子多是行路中就地而为的浅眠小憩,正儿八经同床共枕还是头回。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心境全然不同。
晁晨承认自己确有动心,但他分不清是为公羊月行事风格和为人所吸引而致的倾慕,还是因为他过去和遭遇心生的疼爱与怜悯,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生死交付的挚爱,远不到那种程度。
他们因刺杀初遇,而后为开阳羁绊,那之后呢?如果找到《开阳纪略》,粉碎阴谋,公羊家之冤昭雪,那之后呢?
你真的做好准备,一辈子同他捆绑,放下一切此生浪迹天涯?
他无法给出答案。
就像他虽然能感觉到公羊月与从前大不相同的态度,但并不认为,那样的情感足够维持一生,那只是孩童式的喜欢,捉弄、逗趣、拌嘴、插科打诨来试探,却并非赓续不止的喜欢,因为设想里没有未来。
为人吸引容易,一个笑容足可,但要说爱,却需长久。
晁晨不知公羊月作何想,他只能从自己的一面思考
就公羊月的那个脾气,绝不会龟缩隐居,更不会藏藏掖掖,以他之耀眼,迟早有一天,全江湖都会知道他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那时,若自己的身份被抖出,江左怕是会再掀腥风血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也许还会连累到其他人,甚至包括公羊月。
他从没想过,有那么一天,自己的活着竟或是一种错误。
更何况,还有曾经的付出与努力,曾经的追求还紧紧攥着,就如柴笑所言,已经投入的一切,哪是那般容易抛却?
晁晨无眠至夜半,恰逢公羊月翻身,手臂甩在他背上,他趁势回首,只见寒衾被踢开,只搭在那双长腿上。
这屋子年久无人居,窗棂上格板破洞,有寒风漏进。
心软,是晁晨最大的毛病。
他轻声一叹,撑着手臂凑近,拉过被角替公羊月盖上,怕他继续不老实,甚至俯身抻手,将四角中二塞在他肋下和小腿处压住。
长发拂面,搔搔痒痒,公羊月骤然睁眼,却是没动,一直等到晁晨重新倒头睡下,呼吸渐平渐沉,才将余光后掠,落在盖好的被子上。
那一瞬,温暖填满心窍,即便长夜再冷,亦不觉。
很快,晁晨缩起手臂,这薄被只有那么宽,两个大男人想同时盖住本就勉勉强强,更何况还间隔甚宽,铁定是要遭罪一个。
公羊月有所察觉,伸手撩过他的昏睡穴,而后拽住手臂,将人拉进自己的怀中,用下巴轻轻抵住额角。
许是还不满意,浅眠片刻后,他又悄悄将晁晨的手脚盘到自己身上,这才欢喜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糖
第141章
整夜是平宁和美, 但晨起时却不那么美妙,晁晨率先转醒,一睁眼, 公羊月那张脸就贴在面前, 而自己跟只八爪鱼般, 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
晁晨无法接受自己的所为,下意识后退, 不留意退到榻边, 向下摔了个屁股墩儿。
哎哟。
公羊月其实早已醒来,不过是想瞧瞧晁晨的反应, 哪曾想人摔地上如此狼狈, 他登时坐直背,不厚道地嘲笑。
我就知道, 肯定是你
晁晨顺手捞起脚边的衣服, 揉搓成团, 对着榻上的人砸过去,砸完手头空, 定睛一瞧, 那分明是自己的衣服, 而昨日他记得自己乃和衣而眠。
公羊月, 你什么时候把我衣服脱了!
屋子里爆发出一道吼,响亮得宛如攥着吃奶劲, 正如梦游般端着盥洗盆出外的双鲤, 还是头回听见晁晨如此失态的叱问,吓得一个哆嗦, 差点把洗脸水给泼在崔叹凤的脸上。
柴笑正搬着劈好的木柴往庖屋去,回头瞅一眼, 不由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喃喃道:哎呀呀俺的个乖乖,公羊月咋还有扒人衣服的怪癖,幸好当年俺跟他混一块时长得丑,还半年不洗澡。
辰时一刻,妍娘已热灶烧水备上早饭,柴笑忙里忙外打下手,不是递柴火,就是抢吹筒,要么油盐酱醋全托在手,看去满眼皆是男耕女织的幸福。晁晨洗漱后往庖屋来,进门就瞧见这副甜腻的情景,脸皮子薄,不好意思让有身子的干活,而自己有手有脚还涎皮赖脸坐享其成,便挤上前帮忙。
妍娘却摆手阻拦,叫柴笑把人给推了出去:你嫂子不要人帮,你们读过书的不是应该晓得一句话,叫君子远庖厨吗?
晓得是晓得,可君子远庖厨说的也不是君子不进厨房啊?
双鲤坐在堆起的木柴火上蹬小腿,朝他吹了声口哨,伸出两手食指那么一挨:没瞧看出么,这叫鹣鲽情深,鸳鸯双飞!
晁晨倚着柴门往里瞧。
这夫妻俩真就如那丫头所言,是在过二人小日子,真真教人艳羡。那妍娘只瞥看一眼,柴笑便晓得该取该拿何物,双手奉递过去,而手下那些操累活,是不需过那女子手的,柴笑早早担下,还给人个小惊喜。
双鲤跟着挤上去探头探脑,三番五次后,忍不住问:柴大棒子,你怎知道嫂子想说什么?我怎地半点名堂没瞧出?
柴笑暗喜:心意相通,小丫头片子学不来!
哪知双鲤嘴巴缠人:那你俩最初怎么懂对方意思?
连比划带猜。
双鲤噢了一声,暗自窃笑,故意再问:那你怎知晓嫂嫂心悦于你,你这大老粗有这么通情意?万一是你脸皮厚比墙根,惹得人家不得不跟了你!
你,你!柴笑嘴不巧,说不出,还觉得有些臊,当即抽出灶膛里的烧火棍,挥舞着要给小姑娘打板子。看他二人追打,妍娘也掩着袖子灿烂地笑起来。清早去跳五禽戏养生的崔叹凤路过,瞧那嬉笑棒打不明所以,便凑过去同晁晨问。
晁晨说与经过,崔叹凤笑着解释:这个我知道,因为眼底见心,爱恨与否,全写在眼里。
本是无心之说,恰好公羊月从屋前走过,边走边系发带,晁晨不由回头,公羊月亦不经意抬头,两人相望,只见那抹红衣眉眼温柔。
晁晨心如鹿撞,假装看向别处。
柴笑正追打至此,这铁汉柔情,竟是当真心细如尘,匆匆一扫便察觉他神色不自然,遂开口:怎么?
晁晨窘迫,略一沉思,找话说:那日听说柴老大你要离开千秋殿,在下疑惑,不知是因为厌倦江湖纷争,还是为杀手这行的瓶颈所困?
都不是,当然是因为妍娘!柴笑把烧火棍丢回灶膛,随手往衣袂上擦去烟锅巴,帮着上手端碗,你们这些读书人的风雅俺不会,也说不出个风花雪月,俺只晓得,爱很自私,是道义也顾不得,武林丢便丢罢,俺只愿她不受伤害。
双鲤在后头帮腔:晁哥哥,你这都不懂,说明嫂嫂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呗,这不就是轻重缓急?
晁晨一怔。
对他来说,哪一头是轻,哪一头是重,什么是缓,什么该急呢?
他不知道,亦说不出,只是打心眼里不希望公羊月受到任何伤害。
晁晨随意扒了两口汤饭,便没了胃口,把碗筷收进庖屋,看见蒸屉里的红豆饼时,顺手摸了一个放在怀中,随后抄着手,在附近的林子里走动。
阳光穿过树隙,在棕灰色的枝干上落下光斑,偶有翩翩的蝴蝶,披着金光飞过。树根与断木上生着黑菜和小蘑菇,想到在蜀南误食见手青,晁晨不禁用脚尖轻轻碰了碰那小伞帽,微微一笑。
枝头咕噜噜落下个红艳艳的果子,摔在脚边。
晁晨瞥了一眼,没当回事,继续往前走,这时,又飞来一果子,正好打在他后心,他狐疑回头,不见人,又昂首上望,发现公羊月正坐在枝干上同他挑眉。
你怎在树上?
难怪方才喊早饭时并不见人。
公羊月抱剑往后倚靠,眯着眼打量他: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昂头说话不便,晁晨招手:你下来。
你让我下来的。公羊月嘴角一勾,二话没说跃下。只是,他不朝着空旷地方跳,专挑人扑。晁晨摔坐在地上,他趁势枕着人大腿,耍赖不起来。
晁晨着实想不到,好好一个杀伐果决不见血的魔头,怎么就转性般也学得个孩子气。
什么香味?公羊月鼻子轻嗅。
晁晨灵机一动,拿出红豆饼,在他眼前挥了挥:你起来,起来我就给你。这家伙一大早便没影,想来该是肚腹空空,水米未沾。
难得晁晨硬气一回,公羊月有心逗他,伸手随意捞了两下:给我带的?别不好意思。说着,眼睫眨眨,用近似撒娇的口吻道:摔下来摔着手,抬不起,你要负责,是你让我下来的。
看那意思,莫不是想让他掰碎了喂?
晁晨狠狠瞪去一眼,就这点高都能摔着他公羊月,那昨日在蓟县城外一个打十个难不成是鬼?
饿公羊月揪着晁晨袖口一小撮布拽了拽,轻声嘟囔。
晁晨不仅鸡皮疙瘩抖落一地,听来是心也化了,只是气势上不能弱,于是,忿忿地怼道:你不怕我给你塞鼻孔里。
哪知公羊月一听,闲闲伸了个拦腰,笑得肆无忌惮:诶,你是晁晨,又不是公羊月。斯文讲礼的晁晨,怎可能干出这般没风度的事,无耻厚脸皮的事,一向是喜怒无常的公羊月做来顺手。
没料到他这般作比,晁晨正中下怀,不知哭笑,面上嫌弃,却还是掰碎饼子喂他。
你别听信柴老大说的,他哪里是个放不下的人,他可放得下喽,昨个是说给妍娘听的,哄他娘子欢喜罢了。公羊月一边咀嚼饼子,一边同他闲聊。
昨日学字时,公羊月不是不在么,他怎地又知道了?
晁晨忍住疑惑,接口问:怎么说?
他以前是个厨子,手艺好得建康朱雀楼来请,后来淝水大捷,我方士气盛,他一拍脑袋要南下淮河参军,不过人见他是北方来的,又如此积极,先不敢要他,后来又只给他安排了个火头兵。公羊月回忆柴笑同他说过的往昔,火头兵干得好好的,又放弃一切,跑去当了个杀手。你看他现在不也是如此,马上就可以接过凤凰台做第十二殿的殿首,单说地位,仅次于殿主,可突然急流勇退。
公羊月一阵见血:放不放得下,一向随心。
心
借用那个大老粗的话说便是,如果你不去做一件事,就会难受得要死,那么再多的顾忌,再多得借口,都拦不住你,唯一能拦住自己的只有自己。公羊月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就看你愿不愿意迈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