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书斋 > 仙侠修真 > 冠剑行 > 分卷(92)
  那年轻铁匠刚跟人送斧斤回来, 瞧他二人犯难, 便凑上前瞅了眼,可惜他只会打些个农具刀斧, 所学技艺又是老辈子手把手教导,对于半个字不识的他来说, 那所谓的六齐配比冶炼法压根儿没听过,却是爱莫能助。
  好在那铁匠是个有心人,只说他那个含饴弄孙早不打铁的老师傅正好也在族中,几十年熟手,兴许能有法子补救。
  二人便带上家伙与他同往。
  老铁匠就住在南坳口的坡下,家里两条狗一圈羊,这时辰孙儿在毛毡屋里头睡得正香,老婆子是个稳婆,叫部落里一大嫂子给喊走,就剩他一个,坐在小马扎上用锉刀削木条,给破陋的栅栏加固。
  鹿归大师!年轻铁匠隔着半个坳地,老远唤上人。
  天色昏暗,老铁匠放下锉刀追出来,愣是找了许久才找清人,一看是自家徒弟那个楞头货,立刻骂上:大什么师,你见过大师整日在家给奶娃子把尿的吗?扯着嗓子眼喊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出去打铁不要随便跟人说你是我徒弟!
  大个子一听,倒没觉得委屈,就挠着头傻笑。
  点上灯,晁晨这才看清那铁匠模样,乍看去,面色烟锅底,整个一精明小老头,若不是宽肩阔背的上半身,还真跟打铁人不沾边。鹿归穿着破补丁的袄衣,脚上一双靴乃是新旧黄白的皮毛拼接而成,年生过久,用沾水的牛皮细绳缠裹,就方才跑的那几步,直教人担心多走走便会散架。
  一瞅还有客,鹿归便又咧了个笑,拽拉着徒弟往一旁小声说:做得对,有外人在,是要叫大师!说着他还展了展肩,有些自得,说说怎么回事?打错家伙叫客人找上门?行吧,谁叫老子是你师父,赔罪你去,东西我给看看。
  徒弟一听有戏,拍着大腿乐呵着:哎哟,不是!他们要打风铎,不过失了手感。年轻铁匠说得委婉,要不是他说是风铎,鹿归接过来瞧看,还要以为这堆破烂玩意是个钵子。
  公羊月开门见山问他能否复原。
  复原?你这不是猴子捞月做梦呢吧!鹿归对于手艺上的事儿向来快言快语,这一听,立即怼了回去,不过看在他气度非凡,不像是个破落户的份上,便捏着嗓子假意端坐琢磨,不过要另打一只,倒是能行。
  有劳大师!晁晨是个实心眼,立即拱手作揖。
  可鹿归却没动,眼皮掀开一条缝,嘴上笑开一朵花:老头子腰腿不好,这都多少年没做过活了,可不敢
  公羊月把剩下那一半钱币扔过去,鹿归啥话也没说,利索地去屋里找家伙,看得晁晨是哭笑不得。
  对比之下,他那徒弟还真是个实心眼子的老实人。
  主动给付和被人讨要,总是差点味。
  这个鹿大师
  公羊月抿唇不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拿人钱财,自是得好好干活,鹿归倒是没偷懒,立刻把废料丢羊圈里头,重新从箱子底下翻出些石头,一边动手一边唠叨:别说俺磕碜你们,那东西看一眼就是回不了炉的,只能扔,挣两个石料钱哪不该,救急也有底线,要吃饭的人哪能倒贴?
  听清话,晁晨又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低下头,主动走到陶泥堆子前帮着给模具画图。
  锻造的全程里,公羊月一直同那老铁匠讨论。听过他说的步骤,鹿归却道:什么钟鼎之齐我不晓得,不过你料放得确实没错,锡石多放,再漂亮的金器都是累卵,一碰就稀巴烂。你错就错在,打法不对,你看我
  而后,鹿归再没多话,专心致志直到成品出,这才收了家伙,坐下来闲话。
  原是如此。公羊月不得不承认,光看不练假把式,他以为他从前看会,但实际深钻下来,学问深,还差得远。
  鹿归大师挂好铃舌,把羊毛搓捻成线,串在上头,扔给俩小伙,自个坐下来啜了口羊奶,随口道:说起来,二十多年前有个男人也打砸过一个占风铎,听说是给他婆娘打的,巧得很,他用的也是铸剑的手法,那时候我还没徒弟蛋子呢,好心就帮了他一把,他两掌一合,拍得啪啦响,你们说说,这种事净让我给摊上,不晓得这叫啥缘分!
  炉子里的柴枝噼啪作响,四野里却沉寂地连蝉鸣虫叫也无,晁晨和公羊月对视一眼,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缘,或又不是缘,孟子曾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注)。在下反倒觉得,是命运时然。
  什么为?什么痔?人生痔跟命运有个狗屁干系?鹿归支起脖子,他口头能说上几句汉话,但要通晓古今文志却还是过分为难,但他性子豁达,虽说些诱人发笑的话,自己并不觉得尴尬,反倒腆着肚子,咕咚灌下整壶羊奶后,闭上双眼,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数,一边细细回忆:现今是登国十一年(396)吧,那就是二十四年前,也就是建国三十五年(372),对,就是我家二小子出生的前一年,邻家的大嫂子从草场上带回来一对夫妇
  东晋咸安二年,也是代国建国三十五年。
  这一年,大司马桓温权倾朝野,晋国举国之下人心惶惶,简文帝司马昱无力可抗,临终遗言,欲告桓温少帝能辅佐则辅之,倘若不能,君自可取而代之。此举不啻于拱手让江山,太原王氏王坦之闻言,忧愤交加,当夜入宫直言进谏,并当面撕毁诏书,恳请另立,保全晋室天下(注2)。
  这一年,外敌环伺,内有忧患,江左岌岌可危。
  这一年,武林风波亦不平,南武林围攻天都教,直逼哀牢山云河神殿,巫咸大祭司死,白少缺继任新教主。同年,夏,帝师阁飞白书传天下,邀众豪杰上有琼京观云门祭祀,秦国苻坚麾下六星将挑山门,先阁主之子师昂归来,力挽狂澜,一姬姓少年出头,两把剑单挑六星蛮将,一手功大破帝师文武,自此名震江湖。
  这一年,对于远在黄河以北的公羊家来说,是改写命运的一年。
  开春后,风如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今日早起,更是咳嗽不断。
  北典农城偏僻苦寒,城中并无医馆和坐堂大夫,偶尔倒是有游方郎中,但许是气运不佳,今儿是一个也未碰着,公羊启只能按从前山里的土方子,花些碎钱请农人采摘部分,而余下的,他则亲自上贺兰山挖掘。
  日上中天,过山的行客骤增,路上拉车摆摊的贩子也多了不少,最打眼的就是卖风铎的手艺人。
  下月便到风如练的生辰,他相中了一只占风铎,想买来作贺礼。
  然而,一个戴着毡帽,系着满头小辫的少女忽地挤到摊前,随手掏出宝石,撒豆子般扔在匠人装钱物的瓦钵中,朗声道:你手头这个我要了,不过要镶上七珍,喏,东西都在这,剩下的算你酬金!
  宝石足有九颗,个头不大,但纯净无杂,显然不菲,除去紫金、琉璃、砗磲、琥珀等七宝,还余下两颗。
  那匠人当即把眼给看直,可他却拿不定主意,毕竟东西已许了上家,那个腰挎宝剑的男人,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不太好惹,只能眼巴巴望过去,盼着人能知难而退,别教他生意为难。
  哪知公羊启还没发话,那少女却看清两人的眼神来去,瞬间意会,抄手将东西一卷,干干脆脆掉头便走,嘴里嘀咕着:臭男人看上的,我才不要!她说的是鲜卑话,公羊启会一些,却不精深,语速过快便有些听不懂,于是习惯性蹙眉侧耳。那姑娘瞧他这样子,瘪了瘪嘴,随即摆手,改用汉话回他:算了,让给你!
  摊主略有不满,一边雕琢,一边自语:好好的一桩生意黄了。
  公羊启看在眼里,不禁摇头,他倒不是跟那手艺人置气,只是觉着这姑娘如此爽快,他一个大男人端着架子和人抢,倒显得小气而失风度,因而也想成人之美,便连唤两声,追了上去。
  谁曾想,那姑娘听见风声,不仅没放慢步子,反倒加快步伐,公羊启无奈,只能伸手去按她肩膀。
  等字还未出口,只听哗啦一声,身前的女子抽出弯刀,二话不说向他砍来。公羊启无奈,只能运剑接招,将她打了个七零八落。
  是你啊!
  少女这才认出人,收回武器,干笑两声,快言快语道:我还以为是贺兰部的人,看你穿着打扮,是个晋人吧,东西我都让与你了,还想怎样?
  误会,在下是想问姑娘,要那风铎可是急用?
  说急也急,我父父亲病重,来的路上听东来僧侣讲说《无量寿经》,里头提到佛宝七珍,便留心收集,想做一个风铎悬于伽蓝佛塔下,与他祈福。少女没心眼,他问什么,便如是作答。
  中原素来是孝道当先,公羊启一听,见她为父如此有心,更不愿争抢,于是便捏了个借口,说自己并不是非取不可,又还让于她。
  那姑娘随口道了声谢,见他肤白神清,模样俊秀,不由多打量两眼,心思一转,东西也不急着买,忽又拔刀与之对上,一面动手一面夸:我以为你们晋人都是酸不拉几的书呆子,没想到你武功这般好,倒是不输我族中男儿!
  她将弯刀一收,笑道:我告诉你,我看上你了!
  公羊启却脸色大变,义正词严回绝:姑娘慎言,在下已有家室。说罢,他拿上草药,冷冷离去,连余下的风铎也无心再看。
  哎哟,那真是可惜。
  少女没心没肺打趣一声,回了摊前,又将方才的要求告之一遍,那匠人忙捧出粗胚,指着上头雕镂的空槽,谄媚道:看那使剑的去追,俺就知道您定要回头,这不,早就给备好,您看看
  你先打上试试。少女不耐烦地甩出宝石,背靠在木板车上,回头去搜那道背影,直到人再无踪迹。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匠人很快完工,双手奉上时又夸了两句好话,等着接钱。少女越想方才那剑客的风度和气韵,就越看不惯眼前这嫌贫爱富的嘴脸,于是拿上东西,走时只给了寻常工钱。
  走过转角时她买了只烤羊腿,边走边啃,听见那匠人长舌头闲言碎语,便回头瞪眼,摆出个鄙视的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孟子万章》
  另:鹿归是代国人,所以说的是代国年号,但是全文行文中提到的年号,没有单独说明的,都是东晋年号。
  注2:参考《资治通鉴》
  说明:六齐配比出自《考工记》,钟鼎之齐是其中一种六分其金而锡居一感谢在20200317 20:33:04~20200318 20:1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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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风如练喝过两碗药, 佯装精神好转,敦促尽快离去,怕只怕杀手紧随而至。可往哪儿走, 却成了大问题, 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子, 根本无法翻山,贺兰山后又是连片大漠, 荒无人烟, 路途险峻,而北境荒凉, 典农城乃大周转之地, 鱼龙混杂,更不敢随意留下, 如此一来, 只能东去代国。
  古渡头乘船过河, 往后便是一路平原草甸,路途虽坦荡, 适合车马行, 但也容易为人追踪。
  两日后, 二人在荒原上遇到刺客截杀, 丢了车马的大风天里,虽躲过一劫, 但风如练却因此胎气大动, 幸而为一牧民家的女主人所救,带去所处的部落将养, 才得以好转。
  部落中族类驳杂,但人却没什么隔阂, 且个个热情如火,大婶子看他俩狼狈,想仗义援手,两人恐怕暴露,便统一口径,自称行商路遇匪徒,护卫家丁惨死,货物洗劫一空,只剩二人驾车狂奔,勉强苟命。
  这夜,风如练紧裹羊皮,围坐在火炉前,等收拾的妇人离开后,从怀中摸出一枚梅花钉:启哥,这是当时在终南山,我从围杀咱俩的杀手头领身上抓下来的,就是那个出入总持着一束花的人,你可能瞧出来历?
  公羊启接过,反复翻看。
  这个人在江左蛰伏那么久,不知还藏着多少祸事,如今朝中人心不稳,苻坚又攻占燕国,意欲吞并北方,绝不能放任贼子乱道!风如练义愤填膺,急得那是满头热汗。
  左不过江木奴的走卒,反正人已经被我杀了,总不会再兴风作浪。公羊启替她抚背顺气,见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梅花钉贴身收纳,如练,你别急,江木奴和他的破军在北,若要同南方联系,不可能没有中间人,只要切断这层关系,他们的势力想再死灰复燃,便没那么容易!
  风如练忙问:可有线索?
  现在还拿不准是谁,不过根据开阳之前收集到的消息,这个人恐怕是逃到了代国,若能安全抵达云中,或许能继续留意。
  理是这个理,但眼下境况,却是不容乐观,能不能到盛乐城还难说,更别提打探消息,想到这儿,风如练两手磋磨,忧心难安:启哥,我这心头突突直跳,那个持花人死前如此干脆,只怕后继有人。
  她下意识去攀公羊启的胳膊,目光颤颤:我我始终觉得江木奴没有死,不然为何还有这么多人阻截我们?我很担心其他人,还有,还有公公那边
  不要多想,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公羊启大臂一展,将爱妻搂在怀中,温声细语地安抚,江木奴已经死了,几位前辈联手之下,他身受重伤,根本没有办法逃出生天,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以江木奴的狡狯,即便死也会同我们拼个鱼死网破,如果他的人真那么容易收手,我反倒觉得不安。
  爹那边更是不必担心,几位师叔与他同行,上次分别前,他有说过年后会和几位师叔返回剑谷,我会想办法联络。
  公羊启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风如练捧来,刚递到嘴边,腹中一阵绞痛,杯子落了地,一口没喝上。
  看她脸色有恙,公羊启忙向外喊人。
  大嫂子来看了眼,瞧着风如练面色如土,拿不准是要生还是小产,便往部落里找大夫,哪知唯一的医师恰巧不在,只有个稳婆。
  稳婆是个老手,一听人命关天,披了件衣裳便举着火把赶去,她虽不通岐黄,但很有些土法子保胎,忙活大半宿后,总算给治住。公羊启感激,送人原路返回,路过稳婆家毡包,看到外头的打铁炉,忽然心生一念,求他们借自己一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