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守规矩,正派的脸往哪里搁?
他朝公羊月看去,后者摊手,表示自己也完全蒙在鼓里。从牂牁到建宁时,白星回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天都教的事,他们都只半信半疑地听,尤其是说起他老爹白少缺,那是天下第一荒唐不羁。晁晨是一个子儿都不信,再古里古怪,那也是一教之主。
如今看来,他很是怀疑自己这二十年来的阅历。
娘,我是你亲儿子吗?白星回就差哭出声,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公羊月,表哥该不会是你私生子吧?
楼西嘉乜斜着眼:嗯?你再说一遍。
好的,白星回瞬间变脸,堆起笑容,干瘪瘪道:以后这里就是我家,欢迎大家常来,开饭开饭,饿得要死。
老巫师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也无可置疑,至于其他人,纵有不满,但大多唯族长马首是瞻,族长既无否决的意思,他们也便偃旗息鼓,都撤回了主寨之中。孟不秋当真着人张罗午饭,白星回拉着晁晨诉苦,公羊月难掩心中疑惑,寻着楼西嘉而去,把人叫住。
楼西嘉屏退左右,独自走上风雨桥:巫姑已前往牂牁郡,即便是孟放也会卖我白家一个面子,不必担心。晏家遭劫,九巫会着手调查搜救,婉之那丫头我见过,不拘小节且心思细腻,只要不是身死当场,我看尚有生机,你可别小看南中人,若是当真那么好打杀,朝廷也就不会对爨氏,甚至其他几大姓束手无策了。说到这儿,她纤颈一伸,骤然拔高声量,端得是威风凛凛,即便最坏结果,我还不信他晏家敢打到哀牢山下!
话虽如此,公羊月摇头,没有抬杠,语气是少有的温柔,姑姑,可星回与此事无关。
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你做的,楼西嘉失了耐心,将手头投喂的谷物,一把洒进水中,调头定定看着他,是不是你?
公羊月异常坚定:不是。
好,这事不必再说!楼西嘉拍板,在他肩上按了按,眉头渐渐压下,不只是为你,霜序失踪,想必星回已同你提及。近年教中亦不太平,盘越国那边似乎有隐秘的势力攒动,九部蠢蠢不安,保不准有人想借机发难,眼下你这儿又出了事,即便不出面,天都教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爨氏换族长了,楼西嘉一掌拍在桥栏上,爨羽卸任,她的继任者,我和你姑父竟查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惨一白星回。
注:爨氏(音同窜天猴地窜),是南中的一大家族,本文设定中是天都教的死对头。感谢在20200215 19:55:01~20200216 20:3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河同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060章
说到那爨氏, 和滇南的百濮人不同,乃是南迁的汉民,位列南中五姓四子中孟、毛、董、李之首。
早些年爨家的人还奉天子之命, 入朝为官做做太守、刺史, 为政一方。可自打永嘉之乱后, 晋国宗室孱弱无力,再无法制衡西南, 加诸蜀中成汉势力被剪除, 自此天高皇帝远,爨氏一朝独大, 而今不过表面君臣, 一度是开门节度,闭门天子!
公羊月虽弄不明滇南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 但听她口气, 也知这前有霜雪后有虎狼, 忙不迭问:那孟部
楼西嘉了然,道:十六代教主白若耶故去后, 谁都有可能叛变, 唯独孟部不会。所以星回留在这儿, 反倒安全, 至少在外人看来,作爹娘的胳膊肘外拐, 着实狠心。
是因为那个孟竹?听她提起第十六代教主, 公羊月登时想起白星回说的故事,此刻反倒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故事果真没完。
你知道?定是星回说的, 就数他口没遮拦,楼西嘉嗔怪一句, 随后续道,不过他偷听来的并不完整,一定程度上也是我和你姑父有意为之,真相不需要那么多人晓得,孟不秋有数就行。
公羊月望着天外,问道:姑姑,孟竹没有叛变,对吗?
楼西嘉详尽道来:他给白若耶种下了子母蛊,阿墨江刺杀是真,以母蛊为其续命,也是真。当时白若耶虽从九部收回权柄,但根基不稳,即便他不出手,也会有那么一天,索性由他这个细作发难,至少各部对他要更为放心。
孟竹以大祭司的身份,替白若耶挡在前头,扫清异己,甚至寻回了白氏一族失落多年的传世武学不死之法的《天宗卷》。大磨岩一战,不过是孟竹归还教位的契机,可惜白若耶并不知道他所做的这诸多事宜,在魇池下造了第十层牢狱,将他囚于其中,两人死生不复相见。
公羊月不由喃喃:为何不解释?
楼西嘉摇头叹息:前人之事,后人如何可知。不过我想,约莫是因为孟竹他最初,确实是九部派来的奸细,只是不知为何,变了心意。
公羊月想的却不尽相同,只怕是孟竹以大祭司之名重塑教中上下,吸引不少仇视,即便白若耶不出手,也未必能善终,更谈何如实相告,那样的话,白若耶如何自处,只怕为其建立起来的威望和声势,也会崩于一旦。
故事讲完,楼西嘉忽记起个事儿,忙把人拽住:叫你小子打岔,差点把最重要的事儿忘了。我这日夜兼程,是为了这个。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你师父秘密交付于我的,我与他一直有书信来往,最后一封,便是送来这个,即便你不来滇南,我也会着人去找你。
那字条展开,只有潦草几字
公羊启已死,我已查清凶手,勿寻。
乍一瞧前半句,公羊月如坠冰窟,他那个挂名师父李舟阳,当年将他从代国救回来后,一直不忘暗中调查公羊家的事,有消息是自然,可往后看,细细读来,反复琢磨,却越觉得扑朔迷离。
若是给他的,为何不直接留在蜀南竹海?即便当真十万火急,需要借助天都教的人跑腿,又为何不直接写明凶手,再借点人马一道抓拿?既是勿寻,显然是危机四伏。
若是真的,还需节哀,楼西嘉道,我试图再联络你师父,却是了无音信,恐怕是出事了,以你师父的武功,江湖上能让他忌惮的人,不多。
公羊月拱手:姑姑既不便离开滇南,我会亲自回一趟竹海。又是与公羊家有关,过去查了十几年也没有消息的事儿,好似自从顾在我将他卷入局中后,便如影子一般,甩都甩不脱。
这里头必然还有问题,为这一点,他也必须去。
全寨子上下除了白星回,没有一个人有心思用饭。不知是不是孟不秋故意整他,直接叫仆使给他上了个饭桶,跟阴着骂人似的。想到要一直待在这儿,和孟不秋低头不见抬头见,白星回闷闷不乐,拿饭勺往桶中,一会是挖坑,一会是乱戳。
恰好公羊月打门前走过,他赶紧把人捉住:表哥,我的身家性命全挂你身上了,你可得赶紧把东西找回来。
已知悉楼西嘉用意的公羊月当即表示:放心,以我的本事,找个三五年一准给你找回来。
什么?三五年?白星回一听,差点把苦胆给吐出来。
公羊月不再逗他,只问:看到老凤凰没?
你说崔大夫?在那头的风崖上。白星回指了个位置,婆婆妈妈交代,只说晏垂虹咽气后,崔叹凤便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个人躲了开去,看样子是备受打击。白星回和人不熟,双鲤和乔岷又暂行离开,倒是成了没人管,此时公羊月问起,他便赶紧推人去劝。
等人走了,这才回过味,扒着门前喊:喂,别三五年啊,三五个月成不成?
不成。孟不秋站在他身后。
白星回瞪了一眼:你来做甚?
孟不秋二话不说,强行把人推进屋,拿来两只小碗,将桶里的饭分出来,随口道:来陪你吃饭啊。
崔叹凤坐在崖边,一个人喝闷酒,那只幕离沾了泥污,不再白净,被随意丢弃在旁。公羊月俯身捡来,扔回他的怀中,不悦道:你这是哪门子替人受过?就算晏垂虹身死,也怪不到你头上。
听你口气,就知道事办砸了,你若不快,此地分你一半,不过嘘,不要说话。崔叹凤把食指贴在唇边,醺醺醉态,眼波媚人。他低头嫌恶地看了一眼那只幕离,咋舌一声,伸手又给甩了出去,且蹙眉道,肮脏的东西就该扔掉。
公羊月不再多话,快步上前,夺下酒盅,往地上一砸:难道就洗不净?
丁零锵啷一声脆,崔叹凤酒醒大半,风吹冷,不由拢了拢外衣,坐直身子,终于能好好说些心里话:我心里过意不去,晏垂虹本可以不死。
公羊月在他身边跷脚坐下。
静默片刻,崔叹凤复又开口,问道:你可曾听过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嗯?
我到洞庭后不久,有一年随老师入建康为谢玄将军诊病,和谢家的公子谢叙偶然谈起江南的事。他说宗室之所以能复帝位,全仰仗琅琊王氏,永嘉之乱后,王敦、王导两兄弟,几乎坐分半壁江山。元帝不安,便任用不畏权贵的刘隗与刁协,推行刻碎政,以拱卫王权。此一举触怒王敦,这位宰相大人竟然直接发兵建康。
公羊月应道:王敦之乱,有所耳闻。虽不知身边人用意为何,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刘隗本就不喜门阀弄权,又曾多次弹劾王氏族人罔顾法纪,有失公允,王敦谋逆,正所谓送上门来的借口,他当即上书谏言,让元帝尽诛王氏一族。当时司空王导并没有参与其中,闻讯率众匍匐于宫前,痛陈家门不幸。
元帝未作表态,他便日日来。有一日进宫,正撞上尚书左仆射周顗觐见,王周两家也算是旧时,王导便恳请周顗为他美言。
公羊月问:周顗答应他了吗?
明着未应,暗里却记下,在拜见元帝时,说了不少好话,崔叹凤说到这儿,摇头叹息,可惜王司空却并不知晓,反而因此记恨,疑他有心落井下石。后来王敦长驱直入过京畿,元帝无法,只能许以无上殊荣富贵,下令追杀刘、刁二人。王敦得势后,第一件事便是党同伐异,周伯仁首当其冲,王导本可以救他,却因当年的暗恨,最终选择了默许。(注)
公羊月恍然:弄了半天,你真正想说的不过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崔叹凤垂眸,看着风中摇曳不屈的劲草野花,嘘声道:我不是一个好大夫。公羊月,晏垂虹本可以不死,我不该隐瞒,是我的不作为害死了他。
害死他的不是你!公羊月气他也学晁晨当个转不过弯的木疙瘩,这么说吧,所以你后悔救我?
崔叹凤被他吼得一懵。
公羊月看他眼神和反应,也知结果,语气缓和几分:你不后悔,不是吗?
崔叹凤下意识想寻酒壶,却摸到两手空空,只别过头去,道:是不后悔,毕竟你是我的朋友,但
没有对错的事情,那还纠结什么?公羊月道,你是不是一个好大夫,不是你说了算,你的病人说好才是好,你看我,生龙活虎好不好?你搁这儿妄自菲薄,是打算往后都不再行医?那你又对得起那些等你救治的人吗?你该用你的医术,去救更多的人,即便晏家主知道,亦才能含笑九泉
什么歪理。崔叹凤打断他的话,匆匆起身,不欲再听。
公羊月将他强行摁下:晁晨有句话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晏垂虹是不该死,但不是因为你我,谁做的恶,就该让谁偿命!
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找出盗宝之人,那才能真替逝者鸣不公。
崔叹凤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是,是该偿命。
如果聂光明还活着,他也不想见你这般丧气,听说那可是个耀如明日的一个人。公羊月安慰道。
是啊,明郎若还活着,确实不愿见我这样。崔叹凤眼底闪过一丝华光,但很快如星辰陨落,只余下痛色。他像是忽然顿悟,竟转头开始打趣起公羊月:你漏说了一句,若是明郎在这里,你这个江湖第一恶人,早就被抓起来了,哪还有借药一事?他可是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公羊月满不在乎:也得有那功夫才行。
河间大侠还不够格?
公羊月摆了摆手指头:不够,起码要帝师阁阁主亲自出面才行。
崔叹凤笑了起来:公羊月,你可知道我为何会跟你结交吗?你这样的人,真让人羡慕。
羡慕?你脑子没被驴踢?
崔叹凤瞪了一眼,自顾自说起来:明郎生于北方,祖上为石虎迫害,他对胡人有非常强烈的仇视,不止如此,这种仇视甚至一度迁怒滞留在北地的晋人,甚至自保的坞堡势力。我给封念看病,被他大骂一顿,差点为此绝交。他认为渤海封氏已然归附燕国,便算不得自己人,我却觉得天下性命无二致。
许是医者父母心,我能体会弱者的难处,体会他们乱世求存的不易,但他却做不到,即便没有交集,封家也没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但封念在他眼中也跟臭狗屎差不多。虽是在说聂光明的不妥之处,但崔叹凤眼中丝毫没有嫌恶,反倒盛满柔情。
可向来彩云易散,念及故人已逝,他的脸色渐渐转为寥然:你知道吗,纵然怀着一颗菩萨心,可和天下大势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你见这些年,洞庭有多少医者出诊北方?因为每个人都需要立场直到我遇见你,我发现原来人生还能这样过,所以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公羊月正想开口,却被崔叹凤抢了先,后者一字一句道:公羊月,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个人有药可救,而我和明郎他顿了顿,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着实有些刺眼,我和明郎,都是无药可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