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书斋 > 仙侠修真 > 冠剑行 > 分卷(14)
  鬼才知道他为何要气,莫不是是白日和宁相处,以至于让他错生出一丝妄念?
  可见是自找不痛快,他在晋阳三年,听燕人讲过不少话,也没学出个样子,公羊月那字句腔调,不是自幼耳濡目染,根本说不得那般好。手札上的东西一点没错,他公羊月就是装蒜,撒谎精、大骗子,谁信谁是蠢材。
  公羊月烤兔,没个香料,便就近采了些香草碾碎,火苗一熏,芬芳四溢。双鲤早已垂涎三尺,扑上前去撕下一个腿,狼吞虎咽:我的我的,别抢!哇,好香欸,晁哥哥也来吃啊!
  晁晨没动。
  他怎么了?
  公羊月十分淡然:修炼成仙,要辟谷了。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双鲤一边咀嚼,一边回头望去。山风扬起帻帽上的巾带,与长发凌空搅弄,那青衣的文士垂眸,盯着身前的薇草一动不动,火烧云倾落的彤色落满身,拉出剪影颀长。
  光线昏惑,一时容貌难辨别,只见他神色落寞又温柔。
  双鲤吃完那只兔腿,吮吸手指,还觉滋味不够,又去掰扯最后一只。公羊月直接飞出匕首,穿透骨头,撕下连片的肉,扎在晁晨腿边的青草地上。
  你不是说双鲤吓掉了魂,抱膝搓手,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呵,我就知道
  公羊月往篝火里添了根柴,语带嫌弃:饿死还要收尸,麻烦。
  借口!双鲤气鼓鼓打断他,你就是见色忘义。
  彼时闲坐一旁的乔岷正从鞍马上解下水囊,闻言差点失手打翻。公羊月则坐直身子,剑指朝小姑娘点了点:注意你的措辞。
  双鲤没觉得哪不妥:那见色起意?
  免她再口不择言,公羊月扶额,觉得是时候该找人收拾,遂摘了根狗尾巴草指挥:晁晨,明儿开始你教她念书。
  双鲤拒绝:我才不要,能识字就行!
  这丫头什么小性子,公羊月哪不门清,典型吃软不吃硬,也不吓唬她,只哄道:听闻帝师阁阁主聿修厥德,博闻强识,最喜与人辩公孙龙的《坚白论》,你不会想登临有琼京,与之攀谈,却答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吧?
  双鲤吃这一套,当即兔腿也不吃,欢欢喜喜跑至晁晨身旁,攀着他的胳膊,满面堆笑:晁哥哥,你教教我呗。
  晁晨没应,朝公羊月烦去一眼。
  你在看什么?这草有何特别?双鲤把脑袋往前一支,没站稳脚跟,扑到了地上,顺手撅了一把,抖去褐泥,只留下深紫色的小花。
  昔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亡。
  采薇而亡?
  见小姑娘一脸惊奇,晁晨便耐心同她讲着故事。
  说是那《史记》曾载,今幽州之地,筑有一国名曰孤竹。孤竹国君生有二子,皆为当世仁杰。后武王姬发伐纣,天下归周,二子觉得姬发以其诸侯之身伐天子,兴干戈,是为不仁不义,因而不肯吃周朝的粮食苟活,最后于首阳山采薇草充饥,以至饿死。
  说到最后,他竟生不忿,唱起伯夷与叔齐死前歌辞: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注2)。
  以暴易暴
  公羊月竖着耳朵静听,总觉得晁晨一字一句,皆意有所指,不由地轻哼一声,对于他那弯弯拐拐的小心思实在瞧不上。
  双鲤什么都没听出来,只捧着下巴感叹:这就死了?换作是我,才不管什么周粟李粟,活着可不必什么都重要?也没见武王因此还政于殷商,人死了就是一抔土,想干的事一件也干不得,那劳什子仁义就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
  一生求直,乃名士夙愿。晁晨紧握双拳,但对着半大点的丫头,他又不像对着公羊月能唇枪舌剑讽上几句,最后只捶了一把膝盖,连声叹息:纵粉身碎骨,但求仁得仁,也便了无怨怼。
  公羊月打了个呵欠,眯着眼,不去听他那大道。
  这时,乔岷提着水囊走过去,站在双鲤身后三丈外对晁晨开口:你们中原人不是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晁晨不动声色问:你们不是一道的?
  是一道的,乔岷颔首,抬头看去孤鹜横飞,想到远去辽东的高句丽,不由地轻声说,但若是走投无路,也许就不是了。
  有意思。
  半晌后,晁晨拔出匕首,捡起尚有余温的兔腿,撕下肉来慢慢咀嚼。乔岷坐下喝酒,双鲤继续缠着人讲故事,公羊月被冷落在旁,装浑不在意装不下去,不等人把东西吃完,抄上剑打发人去干活:晁晨,去打点水来。
  双鲤灵机一动,学着公羊月的样子,板着脸使唤人
  小晨子,去把水囊灌满,坡底下柴也捡来,火生旺点。
  公羊月一脚将她踹开:我的人只能我使唤。
  双鲤骂了一声小气,看晁晨已起身,没了故事顿时毫无乐趣,只能把目光转向乔岷,追着他满山头到处跑。
  公羊月往石头上倚靠,双手枕在后脑,笑眯了眼,惟恐天下不乱,时不时对双鲤喝彩助威:不错不错,明年今日,你的轻功有望跻身江湖前十。
  晁晨干完活,刚准备坐下歇息,公羊月拿剑柄敲了敲石头:过来,石头太硬,硌着脑壳疼。
  你可以枕包袱。晁晨面无表情提拎了两只扔过去,自己双手抄着袖子,站在一旁。
  双鲤那死丫头指不定在里头塞了些扎头刺脑的东西,公羊月把包袱踢开,拿言语激他,你们不是自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心智,饿体肤,才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注3),何况说着他以手抚摸断剑,微微一笑,礼义仁智信缺一不可,你方才大谈有仁有义,眼下怎可言而无信?
  晁晨深吸一口气,不甘走过去,把手递上:倒是舌灿莲花。
  公羊月不接话,满意地往后靠。双鲤瞧见了,两眼放光,忙挤过去占住中间,对乔十七挤眉弄眼:羡慕吧!
  羡慕羡慕,乔岷嘴角一抽,猛灌了一口酒,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双鲤扮了个鬼脸,背心向后躺,公羊月见机把晁晨推开,那小脑勺咚的一声磕在石头上。小姑娘抱着脑袋眼泪哗哗,晁晨看着都疼。
  石头缝里有虫,小心钻你耳朵,把你脑仁吃掉!公羊月不厚道地继续唬人。
  晁晨看不下去,把小姑娘往怀里护。双臂还没圈住,哪知双鲤一蹦三尺,连跑带跳离开了巨石,挪到别处。回头醒神,知道着了公羊月的道,顿时委屈巴巴:可是草地里也有虫子。
  拿她没辙,公羊月利落地脱下外衣,罩了过去。
  双鲤捏着衣服衿边甩了甩,平整地铺在地上,故意脱靴拿臭脚在上头踩了两下,冲公羊月耀武扬威,看得晁晨几次想说话都憋了回去。
  没及笄的丫头还能怎样,宠着呗。公羊月一副老父亲操碎了心的口吻,不过不能教她得寸进尺。
  看着小姑娘的笑颜,晁晨不禁失笑。
  可回过头去,又笑不出来了,只见公羊月盯着他,一动不动。
  你做甚?
  把你衣裳脱了。
  双鲤听见动静,手肘撑地,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俩大男人正在石头下抢衣服。场面教人目不忍视,她顺势又躺了回去:多大人喽,也不知给惯的什么毛病。
  乔岷隔着她两丈远,充耳不闻。
  你看看这俩人,这像什么双鲤越说越来劲。
  那个话字还没出口,装木头的乔岷忽然开口:两口子打架。
  双鲤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结果背没跟上屁股,不甚扭了脖子,又哎哟痛呼摔了下去。撞到脑壳,她只能倒抽冷气,哆哆嗦嗦埋怨:十七,我琢磨着有时候你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要吓死个人。
  只听唰的一声,乔岷亮剑。
  你要做甚?
  我说话了,但你还没死。
  双鲤抱头翻身,裹在衣服里装睡,只觉得这同行几人,没一个正常。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礼记冠义》
  注2:引用自《史记伯夷列传》
  注3:引用加改编自《孟子告子》
  第016章
  自太原郡出燕境,四人不过上郡入朔方,改走西南入秦,打算横穿秦国北部最大的山地峪岭,借道陇东,直达凉州。
  时渐入夏,山中草木葳蕤,最宜掩盖行迹,但如此一来,却是要再过上几日风餐露宿的日子。
  双鲤和乔岷下溪头捉鱼,公羊月同晁晨寻吃食,路过一片小丘,道旁枣树结果,颗颗圆润饱满。
  公羊月摘了些:吃吗?
  晁晨看不惯,见树木成片规整,只道是有主之物。
  远近皆无人烟,许是山林造物呢?公羊月故意当着他的面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一脸享受。晁晨拂袖背过身去,佯装无动于衷,实际没忍住咽了咽唾沫。
  这几日食肉不少,菜蔬瓜果却一点没尝,实在腻得慌,只想那甘甜。可正人君子,怎能不问则取,他清了清嗓子,故意道:脚下生蹊径,端的是行人山客走出,枣树生于道旁,若当真甘甜,早被他人采撷,可还轮得到你?可见是酸涩苦口。你休要哄骗我,王戎识李的故事,我还是有所耳闻。
  公羊月不与他争,拉着人走,待要走出林子,他随手套出几枚五铢钱,挥袖串在枝头:这样总行了吧。
  暮春的日头已有些盛,午时更是汗流浃背,晁晨本能朝走过的枣林频频回头,越发觉得喉头如火烧。可他掏了掏袖子,除了那枚玉刻,却是没带着半分钱。
  尝尝?
  公羊月伸手过去,晁晨垂眸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略微窘迫。怕被眼前人捉见小心思,他强忍着把头偏向另一侧。
  瞧他绷着脸,公羊月觉着没趣,自己吃了一大口。
  听着那咀嚼的脆响,心里几番矛盾纠结,晁晨干瘪瘪开口:真的甜?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公羊月把手递过去,掌中还剩半个没吃完。一面是不吃嗟来之食,一面是无钱自取,晁晨心里犹如天人交战,最后渴得厉害,脑子一懵,竟低头去咬手上那只。
  他厚着脸皮只想尝个味儿,可公羊月偏好心把手往前一送,撞到他嘴边。局促之下,他慌神一咬,咬到了对方的手指。
  公羊月故作惊讶,一副我看透你这个人的模样:呀,我刚才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向我借钱啊。
  你会借?
  当然不会,公羊月哈哈大笑,心头十分畅快,所以你得拿点什么交换。
  什么?
  你每次对着我都是一张臭脸,不如笑一笑?
  晁晨尴尬不已,满脑子都是刚才分食的那只枣子,不由得想起了弥子瑕余桃啖君的典故,心头火烧,只闷着头一个劲儿往前冲。
  下坡时左脚绊右脚跌了一跤,被公羊月追上:你在想什么?
  看他行为怪异目光闪躲,知道他身为君子脸皮薄,公羊月便故意续道,你不说话那我说,说个甚么好,讲个故事吧。先秦前卫国有个嬖大夫叫弥子瑕,游园时吃到一只甜桃,忙着献给国君,甚至忘了那桃子已被自己食过一半。没想到卫君非但没怪罪他,反而(注)
  公羊月,你就是逮着机会羞辱我,晁晨截断他的话头,脸上终于绷不住,弥子瑕与卫君什么关系?你这是要自比灵公,告诉我你喜怒无常,教我见好就收,不要蹬鼻子上脸?
  公羊月骤然冷笑:你说得对,我是喜怒无常的小人,你这话听来逆耳,再多说一句,我便把你舌头割掉,扔到山里喂渡鸦。说完,他施施然朝前头走,走了两步后,从另一只袖子里抖出一只完好的枣子,抛给身后的人,有本事别吃。
  枣子上仍有余温,晁晨捏着捏着,一把握碎。
  双鲤在浅溪捉鱼时踩滑落水,干脆脱了靴子,赤脚在卵石上踩水玩,玩脱后干脆袜子也不穿,提鞋在草坡上跑,跟公羊月撞了个满怀。
  后者心情不大好,拎着她耳朵教训,唯恐她嫁不出去。
  鉴于此人宛若吃了炮仗,一整日赶路无人敢惹,到晚间时,四人才在篝火旁坐下商讨之后的行路路线。
  眼见着将出峪岭,可公羊月为了抄近路,避开大城镇,双鲤一听不干了。晋阳之祸她虽目睹,但也仅仅只是目睹,这几日山里头日子舒坦,硬生生将初时的紧迫与危机感走没了,眼下她只想寻个地方热闹快活。
  双鲤便以久未沐浴,身上长跳蚤为由,游说前往北地郡。
  北地紧邻长安,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哪是要学美人梳洗,分明就是想逛那繁华古城,公羊月早看破那点小九九,当即不许。
  双鲤偃旗息鼓,自知每次争吵都吵不过公羊月,于是搬离篝火,找了个风大的断木上蹲着,一副委屈相。
  晁晨心软,觉得苛刻,想说好话。
  但他刚准备开口,便被公羊月一个眼刀瞪了回去。只瞧那剑客走上前,一脚蹬在断木上:听说长安城有座倾波轩,珍珠镶台,美玉砌池,还有西域舞姬闻乐而舞。
  悬空的双鲤随着树梢晃动,捂着耳朵偏向另一侧。
  东西市集,商贾云集,宝物遍地。
  红珠坊美人如花,朱雀大街上草台班子演西京戏,吞刀吐火,鱼龙变化。
  双鲤把遮着小脸的兜帽向后一拉,两眼亮晶晶:老月你想通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跟你细数一遍,这些一个别惦记。公羊月凑过去规劝,你想想,你这个人一见着好东西就走不动路,一走不动路就得花钱,一花钱你可还去得了帝师阁?咱们最近可是做了一笔赔本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