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七千年前的聆璇
阿箬爬上了一处山岗, 想要看一看上古之时的神魔之战究竟是怎样的宏大场面。风九烟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偶尔发出几声耻笑,笑阿箬是在浪费时间。
“往事已矣, 七千年前的旧恩怨和现在的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非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也没什么别的目的,不过是作为一个见识浅薄的凡人,想见一见神魔之战的宏大场面罢了。”
“宏大?最宏大的那几场战事并不在罹都。罹都的最终一战, 是魔的势力已经衰退到了极点, 最终被诸神驱逐到这片西陲雪原,而后在求和不成的情况下惨遭围剿。”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见不到你所说的‘宏大战役’。只有眼前的景象能提供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瞻仰一下上古神魔的风姿罢了。”
“哦, 那我问你, 现在感想如何?”
说话间二人已经爬上了这一带相对较高的一个山头, 这里视角极佳,能够很好的将前方的战事尽收眼底。因灵力的猛烈涌动,这一带的风格外狂躁, 短时间内风向便转换了许多次,风中时而夹杂着火焰的温度, 时而冰寒刺骨。风九烟虽然嘴上对阿箬多有挑剔, 但也没有真的扫阿箬的兴,当阿箬站在山巅被劲风吹得摇摇欲坠时, 他还顺手施了个咒,展开结界护住了她。
阿箬站在结界内凝神盯着前方, 片刻后她收回了目光,“感想就是:好刺眼。”
风九烟大笑了起来。
神与魔的战事,阿箬看出门道才怪。凡人的眼睛只能让她看见灵力碰撞爆裂时的刺目光亮,在此刻阿箬的眼里, 除了一堆赤橙黄绿之外她大概什么也瞧不见。
“看,他们输了。”风九烟轻轻说道。
阿箬再度向前望去,她看见战场上双方竟然都在飞快消解。方才气势如虹的两拨军队顷刻间化作了粉尘,这样的一幕却让她一个旁观者也感到了震撼和悲凉。
“输了?哪一方输了?”她感知不到灵力的存在,区分不清交战的双方谁是魔谁是神。
“哪一方都输了。”风九烟如是回答:“神魔本是一体,就如同光与影。一方出现,另一方必然也存在,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不能长存。”
类似的话,阿箬之前已经懵懵懂懂的听过好几次了。最初她感到迷茫,而现在她依然迷茫,“既然神魔一体,他们为何要互相争斗不死不休?又是谁将他们的命运捆到了一起呢?”
风九烟没有回答,他静默的盯着阿箬瞧了一会,阿箬大大方方的让他看,最后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开口问道:“怎么,这样的问题难道云月灯也问过么?你看着我,是又想起了她?”
风九烟笑着指了指天空,说:“你看那边,有你的熟人。”
“你岔开话题的方式未免也太拙劣了些。”阿箬虽是这样抱怨,但也还是顺着风九烟所指的方向远眺,下一刻她竟然真的在罹都见到了熟悉的人。
“聆璇?”
她心脏狂跳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一下子涌上心头。罹都的永夜仿佛成了晴空、这里的压抑也统统不复存在,聆璇出现之后,所有的愤懑、恐惧、彷徨都随风散去,这个埋葬了万千枯骨的坟冢,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在阿箬心中居然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但那也只有一瞬而已。一瞬之后阿箬清醒了过来,她原是想要向着聆璇所在的方向狂奔,可是她在迈步之前忽然反应过来了,她见到的不是聆璇——确切的说,那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聆璇。
他披着耀目的光芒,从云层降落的那一刻有如神祇。他没有看向阿箬,而是缓缓从方才的战场走过,一个巨大的法阵在他脚底缓慢生成。
阿箬看了眼风九烟,终究还是犹豫着朝那个聆璇一步步走了过去。风九烟也不拦他,冷笑着注视着她的背影。
走近之后,阿箬看清楚了,眼前这个聆璇从外貌上来说,比起她认识的那一个面部轮廓更深、五官更为锐利,身量也更为挺拔。这个聆璇有着青年人的体态,就好像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聆璇长成后的样子。
阿箬走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的眼中依然没有她的存在。那张脸上的表情很淡,仿佛对万事万物都不在乎,唯有垂眸之时能在他的眉宇窥见些许悲悯,如同寺庙壁画上所描画的天神。
“这是七千年前的聆璇。”风九烟从山岗跃下,轻盈的落在了阿箬的身侧,妖精翠碧色的美目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不是以为,他是来救你的?”妖向来聪慧而敏锐,风九烟轻而易举的就猜到了阿箬的想法,以及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欲念。
“嗯。”阿箬木然的回答,“但我知道他不是。”
她看着这个她所陌生的聆璇喃喃念诵着她听不懂的咒文,漫天的萤光簌簌落下,就像是在下一场盛大的雪,落雪掩埋了战场的遗迹,如同无声的哀悼。
这是七千年前,那个受云月灯之托,来封印罹都的聆璇。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风九烟抓住阿箬的手腕带着她离开,“你傻站在这里继续看下去,也只会看见他因为消耗了大量灵力后虚弱狼狈的样子。”
“我有件事情很好奇,”阿箬迈开步子跟上风九烟,“他是在这之后,从青年模样变作了少年么?”
“不然你以为呢?”风九烟冷笑。
“那他为什么……”在阿箬看来,聆璇可不是什么舍己为人或是乐于助人的性子。罹都的怨气就算为祸苍生,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大概是云月灯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风九烟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颇为微妙,“即便是我,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云月灯心机深沉,行事不择手段。”
但就算是这样,你也对她心思塌地。阿箬在心里悄悄感慨。
“你有没有想过,把我给——”阿箬做了个杀人的手势,“然后让云月灯回来?”
“如果我真要杀了你,然后换回云月灯,你打算怎样,引颈就戮么?”
“当然不,我大概……”阿箬把心里想的那句“抢先找机会弄死你”咽了下去,用说笑一般的口吻道:“你何必那样不留情面呢?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和睦相处的。我也不讨厌你,咱们一块在这罹都历险,少不得要互帮互助不是么?你想要做什么,不妨说来给我听听,也许我能帮你呢。要是咱们能做朋友,对你也不是坏事啊。”
“云月灯死后七千年,我曾经有无数次找到过她的转世。”风九烟却忽然开口说道。
“但是……”阿箬猜他这句话的后半部分必然会有这样一个转折。假使风九烟真的和云月灯的转世和和美美的度过好几世,说不定他心中的执念早就放下了,何至于七千年后还纠缠着她不放。这就好比凡世中那些情投意合的才子佳人,冲破重重阻拦长相厮守之后,日夜相对,光阴迟早会将满腔的爱意消磨。
“但是云月灯的每一世,都是早夭的命格——”他扭头看向了阿箬,“包括你。”
阿箬感觉到毛骨悚然。她一向身体很好,自以为能够寿终正寝,这时候风九烟却和她说她一定会早死,这话听着简直晦气。
“我多番调查,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问题就出在罹都。”
“哦?”阿箬揉了揉眉心,尽量驱散心头的阴霾,就好似听别人的故事一般轻松的发问,“和罹都有什么关系?”
“神魔一体,这话你还记得么?罹都是充斥着怨念的群魔坟冢,也是曾经沟通神明的天然祭坛。七千年前云月灯曾在这里许愿,我不知道她最终得到了什么,我只知道她付出了一双眼睛和此后生生世世短寿的代价。”
阿箬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落在了风九烟的后头。她低头摊开了自己掌心,凡人有看掌纹测命途的说法,可她的掌心的纹路都很长,小时候母亲常笑着说她是大富大贵之命。
所以说,她真的会早死吗?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忍不住发抖。然而想起母亲音容笑貌的那一刻,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却又笼罩了她。活得再久有什么意义呢,她在这个世上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了。
“怎么了?”当余光中看不见阿箬的身影时,风九烟停下脚步回望。
“你来到罹都是为了帮我破开这个……类似于诅咒的命运?”
“是。”
“如果你成功了,成功之后你打算怎么做?将我变成云月灯吗?”
风九烟没有给出答案。而他的沉默,在此时此刻近乎于默认。
阿箬倒也没有哭闹或是不甘,她眨了眨略有些发酸的眼睛,又一次从容的跟上了风九烟的步子。
别的什么先不管,当下活着最重要。
再说了,要想抵达沧山祈峰之巅,向当年的云月灯一样得到与天道直接对话的机会实在太难太难,风九烟也只是不抱希望的在尝试。如果失败了……那就失败吧,大不了两个人一起死在这。
第82章 魔也会生孩子么
阿箬其实很不能理解风九烟一个树妖为什么那么热衷于走路。
他在进入罹都之后便一直带着阿箬用双脚跋涉在这片起伏不定的山地之中。阿箬盯着他长袍下修长的双腿, 默默地将这双腿想象成会自行往前爬行的树根,将风九烟的深黛色长发想象成苍碧葱茏的树冠,将他白皙细腻的肌肤想象成粗糙坚硬的树皮——不行, 快打住,再继续想下去她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风九烟疑惑的扭头过去问阿箬为什么表情那么古怪,阿箬赶紧正色,问他:“你要去那个什么祈峰, 你怎么不带着我直接飞过去呢?堂堂妖王像个凡人一样靠脚走路, 不觉得很丢面子么?”
风九烟半眯起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冷笑,“你催着我去祈峰做什么?我就算是要去祈峰向天道求情, 也不是为了救你, 而是为了救云月灯。”
阿箬耸了耸鼻子,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风九烟这几日对她格外没有耐性,自从她问过风九烟会不会抹杀掉她换云月灯回来之后, 他便越发喜欢在阿箬面前提起那个七千年前就死去的女人,每一次还都是用这样尖刻讥嘲的语气。
“行行行, 你喜欢那个女人你救便是。反正我也打不过你, 除了听之任之也没有任何办法。不过在救云月灯之前,你总得先救我。我从前听人说, 两个人哪怕是仇家,在一同出生入死之后都会萌生出几分情谊来, 所以我啊,心里还抱着侥幸,希望你能够看在咱们一块在这罹都闯过生关死劫的份上,到最后关头能放过我呢。”
“呵, 我怎么可能放过你。”风九烟连犹豫都没有,这样一句话脱口而出。
阿箬不恼,笑嘻嘻的跟在风九烟身后。似乎是真的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
其实她心里还是慌张的,只不过在经历过最初的迷茫之后,她很快反应过来为自己找出了一条生路。
首先,如果风九烟和她说的那些不是假话,那么风九烟在到达那个所谓的祈峰祭坛之前不会伤害她。这对她来说是好事,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要勾引风九烟。
那些民间的志怪传说中向来只有妖魅引诱凡人,还从来没有哪个凡人居然反其道行之的。阿箬模样生的不差,但风九烟的男身和女相皆是绝色,要诱惑一个绝色,实在需要勇气和自信。
阿箬倒也没想过能让风九烟在短时间内就爱她爱到可以放下云月灯的地步,她只需要风九烟对她小小的心动一下就足够了。
风九烟是个至情至性的妖精,一点点的心动只要把握得当,就可以为她赢得生机。
阿箬为自己想了三条生路,其一是找机会逃跑,不过她既不会飞又跑不快,风九烟很容易就能将她抓回来。这个方案执行的可能性不高。
其二是利用风九烟的心软拖延时机,等聆璇过来救她。可是……聆璇真的会来救她么?他的徒子徒孙求了他那么久,他说不开罹都门就不开。阿箬自认为她对聆璇有些用处,他将她带在身边可以解闷,她偶尔还能为他解答一些他迷惑的问题。但,她的作用也仅此而已了。这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凡人,她不是独一无二的,聆璇能够活很久很久,漫长的光阴足够让他找到她的替代品,或者说,比她更好的人。
于是只剩最后一条路——杀了风九烟。阿箬手里有聆璇的白霜剑和一枚蕴藏着他七千年前法力的白玉眼。虽然不知道这两样法宝能不能帮助她找机会战胜风九烟,但万一风九烟真的想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也只有放手一搏。
杀人前要做足准备,不取得风九烟的信任实在不好下手。她打算尽可能的用朝夕相伴的这段时间套出风九烟的弱点。因此在前往祈峰的这段路上,她表现得比风九烟还积极。原本她不是话多的性子,然而最近一找到机会她就会和风九烟闲聊几句。
要讨好谁对阿箬来说不是太难的事情,做了九年的婢女,怎样低头怎样俯就,她心里一清二楚。男妖精……或者说不男不女的妖精和男人之间的区别有多大阿箬也不清楚,但过去她在勾吴王宫中见惯了那些妃子夫人的心计手段,她认为她可以照搬过来试一试。
“所以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用脚走过去呢?”阿箬过了一会又纠缠着风九烟问道。
化作了女相的风九烟斜睨了一眼挽着他胳膊的阿箬,倒也没有推开她,“因为我不认路。”这个答案被他风轻云淡的说出。
阿箬脸上的表情略有些僵硬。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起聆璇了,在她的记忆中,只有聆璇才能如此不靠谱又理直气壮。
“罹都的时间、空间都是混乱的。”风九烟沉默须臾之后,开口为阿箬解释:“所谓的时间紊乱指的是,我们今天遇到某个人,过几天遇到的可能就是尚是幼儿时的他,又或者你见到谁死了,可是过一段时间你又会与还没死去的他重逢。至于空间紊乱则更好理解,你一直向南走,可你最后或许会出现在最北端,你在旅途中没有变换过方位,可你会发现你一会去了西方,一会去了东边。”
“……这还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所以寻找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碰运气。祈峰据说就在罹都的中央,我也只能带着你试着往那个方向走而已。”
阿箬黑暗中模糊的地平线,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不是碰上了敌人,我不想用法力。在这样一个地方,灵力的波动可能会惊动藏在暗处的敌人。七千年前这里的确是一片死寂的战场,可是七千年后那些死去的魔又陆陆续续的活了过来。也许此刻你的脚下就暂时睡着一只魔尊,你要是愿意用力跺脚将其吵醒大可以试试。”
阿箬知道风九烟说的后半句话只是想要吓唬她。但她还是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她心里也认可风九烟,到了一个陌生又危险的地方,的确还是保持低调比较安全。
“前方那是什么?”她的注意力被不远处闪烁的东西吸引住,“魔也会用灯笼吗?还是说那是危险的东西?”
罹都没有太阳,一直以来都是风九烟用灵力点燃一小簇火焰悬浮在前方指引他们前行。而阿箬却看见了黑暗中闪烁的金光。
“要么是陷阱,有谁正在那里等着你被光亮吸引后自投罗网,要么——”风九烟脸色稍微变了,他意识到了不对劲,“那是残破的法器。”他的目力比阿箬要好,看清楚前方的事物后一字一顿的说给了她听。
“魔的法器?”
“不,似乎是修士的。”
阿箬并不说话,她竟然对此一点也不意外。在进入罹都之前,几乎她遇上的每个修士都在想方设法的要进罹都。以他们的执著来看,聆璇不答应他们,他们也会找别的方法。
风九烟也只是淡淡的扫视了一眼那些残破的法器之后便带着阿箬离开了。死在这里是他们活该。既然下定了决心要来冒险,就应该要做好送命的准备。那些法器破的很厉害,它们主人的尸体则零散的躺在不远处,看起来在这之前曾经经历过一场激战,也不知朝他们下手的是罹都的魔还是和他们同行的人。
而继续往前,他们又陆陆续续的见到了好几处战事留下的痕迹——有魔与魔争斗后留在地上的巨大骨架,骨骼上还有啃食过后残留的血肉;有人与人打过之后留在悬崖峭壁上的狰狞剑气;阿箬和风九烟还目睹了一场人与魔的战斗,那个不知出身哪一门派的修士联合他的同门一起在罹都布下了攻守兼备的剑阵,结果才解决掉一只似蛇而长有羽翼的怪物,黑雾之中却又忽然爬出了一只看不清楚面目也没有四肢的东西,以从容优雅的姿态将这些威风凛凛的仙门弟子一一吞食。
风九烟就在一旁沉默旁观,没有丝毫上千帮忙的意思。而那怪物吃完了全部的仙门弟子后,朝着风九烟所在的方向遥遥一“望”,又闪身缩回了黑雾中。
这些天来已经见惯了死亡与血腥的阿箬面无表情的叹了口气,一边麻木的同情死者,一边盘算着要不要等会找机会悄悄摸走死人身上的法器。
又有一日,阿箬看见了更大的场面。进入罹都这些天来,出现在阿箬面前的魔都是奇形怪状的兽态,风九烟说它们不过是被豢养被驱使的魔族眷属,可这天阿箬却见到了数十个近似于人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