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见机却慢慢垂下了眼睛。
从侧面看去, 能看到他遮下来的纤长睫毛, 高耸而细直的鼻梁骨，以及微微抿着的嘴唇。
像是一尊低眉垂目的恬静神像。
一眼望过去, 扑面而来的却是一种孤寂而失落的气息。
阅见机缓缓开口道：“我自然是想永永远远地陪着少阁主，除非少阁主她......先弃我远去。”
他说这话的语气过于认真，让云寓天和云忘川都是一愣。
云忘川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略带惊异和疑惑的目光凝在阅见机的侧颜上。
片刻后, 还是云寓天先开了口，“见机, 你看起来有心事。”
阅见机：“......只是觉得我自很多方面都配不上少阁主而已。”
“见机？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云忘川蹙眉, 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过，“你就是这全天下与我最契合的灵剑啊。”
最契合的“灵剑”。
云忘川每句本意用来安抚阅见机的话，实际上却都是在往他的心上捅刀子。
阅见机缓缓抬起眼睛。
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 只怪他自满口谎话、不敢坦白，硬是舍不得现在拥有的这虚假的一切, 下定决心要拖延到最后时刻接受云忘川的审判。
他在心中告诉自, 既然已经决定再贪恋与小剑仙相处的最后这一段时间，那就不要总是在心中纠结这些。
云忘川把手伸了过来, 慢慢将他的手攥在手心里。
阅见机也压下心中的千万般思绪, 转头看她, 勾唇，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
“唉。”
见状，云寓天叹了一口气, 语重心长地道：“剑修剑灵相处是门学问。你们还年轻，需要多学习。”
说完，她又难免想起自那把不回家的剑。
说出的话便顿住了......她浸淫剑道数十年，还没有学会怎么和剑灵保持最好的关系，哪里有资格来教导自的女儿？
忘川和她剑灵的关系，看起来比她还要好很多呢！
......
知道母亲的本命宝剑不在身边之后，云忘川便决定先不下山去找闻前辈了。
虽然闻前辈以及他的母族人在穿云雪山山脚下有算得上精致的府邸，但云忘川还是想要陪母亲在山洞中住上一段时间。
云寓天欣然答应。
穿云雪山的白昼很长，但是母女相处的时间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有了暗下来的趋势。
“女儿，你留在这里，看看我这几年钻研出来的剑法吧。”边说着，云寓天边站了起来，“我灵脉的伤想要治愈，就万万不能错过在黑夜与白昼交界之时，穿云雪山山峰处的冰雪灵气。”
她拍了拍云忘川的肩膀，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云寓天便起身离开。
山洞之内，只剩下了云忘川和阅见机两个人。
“见机！”云忘川牵着阅见机的手，拉着他坐到自身边，“我们一起看我母亲留下的剑法吧。”
阅见机微笑着道：“好。”
霜天阁主云寓天钻研出的剑法，是在本命宝剑远走极远之地后，用无灵钝剑领悟出来的。
出招与防守之剑，颇有几分“无剑道”的意味。
阅见机微微垂下来的眼睛缓缓眨动，观察着这些招式。
......想来云寓天可能也与闻思源有过切磋，从中顿悟了许多。
闻思源心思至纯，不论是修炼法术，还是修习剑道，都悟性很高。
而霜天阁主云寓天一身剑骨，在剑术上天赋异禀，一点点他人的招式再加上一点点时机，便能窥得“无剑道”的法门。
凭借这段时间的相处和了解，阅见机觉得，云忘川的悟性更在她这两位前辈之上。
从古至今，剑修都太过于依赖与剑灵的合作，甚至当用起普通利剑之时，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本命宝剑，对于剑修的重要性，要远远大于其他修士的本命武器。
一心想道、人剑合一。
这让剑修相比于其他修士，更加能修炼到极致，同时，却也是剑修的一种限制。
比如，乐修用自的本命灵琴可以发挥自身十成的威力，那么换做其他乐琴，也至少能发挥出七成。
而剑修遇到这种情况，能有三、四成已是极限。
在没有本命武器的时候，难以结丹，甚至筑基，更是整个修真界中剑修独有的特点。
也许是因为曾受过闻思源点拨，又或者是云忘川本身便与众不同。
她直到金丹期才结契，练习无灵钝剑的时间比寻常剑修都要长上许多，而且练习之时，修为也够高。
各种机缘之下的云忘川，是走“无剑道”的一颗好苗子。
“小剑仙她确实是一个很看中剑修与剑灵之间的感情的人......”阅见机在心中默默想着，“如果、如果她日后找不到契合度足够的灵剑，不愿意再与其他宝剑结契的话，我可以把当年对无剑道的领悟都告诉她。”
只不过，就算无剑之道大大削弱了剑修对本命宝剑的依赖，以及结契对剑修修为提升的影响，但想要只凭借这个突破元婴期与大乘期之间的屏障，还是很难。
当世两个“无剑道”修士，也就是阅见机与闻思源，都是修行剑道的同时修炼了法术，才足以弥补了没有本命宝剑的缺口，成功迈入大乘期。
......不过云忘川对剑道很专一，心中并没有像其他修士一般对法术的向往，也许不会愿意成为剑法双修。
想到此处，阅见机又蹙起了眉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于云忘川来说，无剑道是行不通的。
也就是说，小剑仙如果坚持只修炼剑道，那就必须要有本命宝剑的辅助，才能长久地一直修炼下去，否则便会永远卡在元婴期无法突破。
而封印着阅见机的君子剑，对于云忘川来说，就是无法被超越的、最适合她的本命宝剑。
她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出第二把。
如果......他可以放弃自人的身份，永远作为一个剑灵，帮助小剑仙修炼呢？
这一瞬间，阅见机脑海之中突然闪过这样一种念头。
意识到自这样想之后，阅见机自都是一惊。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仿佛身体中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却又在下一瞬间，心跳猛地加快，整个人好像沸腾了起来一般。
他被叛军杀死后的数十年，重新变回一个完整的人，明明一直让他魂牵梦绕。
现在他竟然因为害怕谎言暴露，害怕与云忘川分离，而产生了想要放弃这些的想法。
阅见机自都无法相信。
此时他觉得自胸腔中被一种近乎奇异的情绪填满，仿佛是屈辱，又仿佛是极度的快乐。
如果这样做的话，是不是对小剑仙没有任何一点坏处？
那么对他自呢？难道有坏处么？
也许有吧。也许对小剑仙也有。
只不过现在的阅见机还不能参破。
“见机？”云忘川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转过头看他，“你怎么了？看起来很紧张很兴奋的样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阅见机强迫自冷静了下来。
他微微侧头，与云忘川对视，眼神很温柔，表现出来的情绪是温吞的，却又仿佛在用力将什么东西隐忍、压制到暗处。
“主人。我没有不舒服。”
云忘川很担心地看着他，将身子向他的方向倾了倾，“见机，你的化形期已经持续太久了，还没有成功化形，是不是需要请铸造师来看一看啊？”
阅见机微笑着回答道：“主人，应该不需要吧。我觉得，我马上就可以化为聚灵实体了。”
只要他不再压制，确实很快就可以。
见云忘川还是一副担忧的样子，阅见机便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云阁主是不是去的太久了？我们去看看吧？”
“我，也很想看看穿云雪山的夜景呢。”
闻言，云忘川点了点头，道：“好。”
*
因为剑冢的暴动，临江城中乱成一团。
天下大比也被迫暂停，所有修士都尽全力处理城外肆意燃烧的不灭之火。
一个极为隐蔽的茶馆之中，天机宫的三位主教也在如火如荼地商谈着，如何完成“天书”的旨意。
“按照天书上所说，剑冢的暴动是在一月之后，是被阅见机操控着用来与现在的皇帝同归于尽的。”
“......所以暴动为何会提前？又为何与现在的皇帝没有任何关系，反而烧了对于我们来说最为重要的宋寂？！”
十主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一边翻阅着天书的拓本，一边道：“除了十二，我们在天机宫中做事都已经很久了，从来没有遇到过事实与天书上偏离如此大的情况。”
“......我怀疑，最新的天书或者拓本已经被人窃取，导致很重要的人物知道了自原本的命运，做出了一系列规避灾祸的举动！”
闻言，几天之前才从天机宫赶到临江城的九主教蹙眉。
她转头，看向坐在一旁好整以暇饮用着美酒的十二，开口，语气甚为严肃，“十二，十一主教失踪，所以这次新降世的天书由你负责。你到天机宫的时间最短，这也是你第一次保存天书，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而十二只是歪倚在软榻上，举高酒杯，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九主教的话一样。
见状，九主教蹙眉更深，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语气加重，“笑笑！”
“......”
十二动作一顿，然后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她将后背依靠在软榻上，微笑着问道：“嗯？姐姐叫我的乳名做什么？”
十二此时虽然仍旧易着容，但那种平平无奇的皮囊根本挡不住她的妖异气质，眼中的笑意轻挑又随便，显得态度极其不端正，偏偏整个人又带着非常强烈的侵略气息，即使她此时如此随意，仍然让人心生忌惮。
易容的皮囊只改变她的皮相和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