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能安慰些什么,但毕竟这样的感受慎楼有过太多,只能假借睡梦,轻轻将贺听风拥入怀中。师尊也从来不会反抗,甚至乖乖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即沉沉睡去。
  日复一日。
  他怎么可能不恨。
  虽然贺听风没有明说,但依照仙君的性子,是绝对不屑于为自己报仇的。他只会永远专注于提升自己,终有一日,成为令所有人胆战的存在。
  慎楼没有什么善心,若非当初师尊将他从泥淖中拔起,他现如今还不知身在哪里,或许会成为世上末等污浊的存在,凭借着泥潭中偶尔的风口呼吸。
  心魔虽已去除,但既然能生成,自然代表主人心中曾经有过恶念,一旦到达临界值,随时准备倾覆整个大陆。
  慎楼面无表情挥出魔气,灵活地寻找段清云的弱点,就好像在故意逗弄,让对方躲避的脚步越发紊乱,力不从心。
  这当然不是段清云来无上晴的目的,他可没想过今天会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但面对慎楼每次都十成十的攻击,他被逼无奈,逐渐后退。
  恰在这时,慎楼像是终于戏弄够了,成功抓住段清云的破绽,猛地挥出一掌,就此准备让人毙命当场。
  段清云自然察觉到了慎楼的想法,对方毫不掩饰眼中神情,是当真想要了结他的性命。他脸色猛地一沉,看着距他越来越近的掌风,下意识喊了声:听风。
  在众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只见段清云嘴中突然极速念叨一句,仿佛是人的名字。晃然之间,他面前即刻出现一半高少年的身影,借此将他的身体挡了个严严实实。
  慎楼眼皮猛跳,都没注意到对方唤出了什么,在看到陶栗被迫挡在段清云身前的瞬间,手中条件反射般再次挥出魔气,凝聚成护盾的模样,恰好抵在陶栗的鼻尖。
  一声轰隆巨响过后,烟雾中缓缓显出陶栗冷汗涔涔的面容。
  他近乎被这冲击炸得失神,口中微微喘着气,心跳剧烈,仔细看时,连手指都在无意识地发抖。临近死亡的那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恐惧。
  慎楼狠狠皱眉,似乎对段清云拉无辜人挡箭的行为很是不齿,这样想着,他暗中再次聚拢魔气,想要彻底除掉段清云。
  但袖口还未抬起,他的手臂就突然迎上一抹温热。慎楼微微一愣,转头看到了贺听风的身影,他下意识收回魔气,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或许是这场面实在百年难遇,记忆驱使,慎楼莫名觉得师尊很有可能会为了段清云再次与自己对立,脑中白光一闪,他脱口而出:师尊,对不起。
  贺听风只觉得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徒弟,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道歉。
  但看着他的表情,慎楼心中就越发恐慌了,近日来师尊太顺从自己,他也太过放浪形骸,几乎都忘记贺听风原本是怎样的性格。
  护短至极。
  慎楼呼吸急促些许,多年来的担惊受怕再度卷土重来,明明贺听风早已与他交心,但安全感的缺失还是让他一次次地陷入自我怀疑。
  眼眶红了一圈,急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师尊,磕磕绊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太恨了。
  哭什么?仙君竟然觉得手足无措的徒弟有些可怜,好在他与慎楼神识交融过,轻易就明白对方在担心什么,别怕。你做得没错,为师只是有话想问问他。
  是他,不是清云。
  慎楼眼中混沌霎时清醒,恍惚过后,才意识到贺听风的表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憎恶。
  他默默捏紧师尊的手指,飞快地嗯嗯两声,复而放开来:好,好。
  慎楼倒退半步,只是在暗中注意段清云的小动作,以防止对方会使阴招。
  但仙君似乎毫无顾忌,也没有任何防备,与段清云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对望着,两人的眼中都只剩下平静,好像距离那场厮杀已经过了好多年。
  你是来找禁书的吗?贺听风开口。
  今日以前,他尚且不了解段清云到底在翻箱倒柜些什么,直到看见对方手指溢出熟悉的魔气,仙君才恍然大悟。
  段清云眼神有些复杂,沉默片刻,突然从陶栗身后走出来,看似不再需要对方的保护。
  他扬声应和,不再隐瞒:是,它在哪里?
  事实上,他已经隐瞒了百年有余,甚至比慎楼的时间还要长。但比起这个藏不住事的徒弟,段清云的段数不知要高明多少,竟然连仙君都从未察觉,还一如既往地将对方当做自己的好友。
  贺听风很快就接受现实,目光毫无波澜,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平静道,我早已销毁。
  不可能!段清云下意识否定,猛地向前倾倒半步,我与你时时待在一起,你怎可能有时间销毁?再者,十方狱的弟子可是一直在凭借禁书修行。
  恢复记忆的仙君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滑稽,好比提前得知机密,看向段清云的眼神只剩下愚不可及:那是阿楼自己琢磨出来的,修炼者不会再受心魔所扰。
  闻言,段清云什么都懂了。
  怪不得他多年苦苦找寻皆是无获。
  怪不得十方狱弟子众多,却不曾为乱人间。
  这师徒二人,早已在结果注定的时候,为天下人的后半生铺好了路。
  阿楼你叫他阿楼,这么多年,其实你一直没变过。段清云喃喃自语,现在才明白,只有他一个人被留在了原地。
  他叫着慎楼的小名,但在场的人都明白,段清云是对仙君说的。全身突然失去力气,目标的消失让他产生一瞬间的迷茫,几乎不知道自己多年的坚持到底为了什么,现在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你不甘心。贺听风轻声说,仿佛在尽力挽救些什么,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开口,语出惊人,我可以不用灵力跟你打一场,就看你敢不敢赌了。
  第九十章
  师尊?慎楼忍不住上前一步,眼中是满满的不赞同。
  而仙君只是摇头,他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他将再次沦为废人,但段清云虽无灵力,却有魔气加持,想也不想,两人的对峙并不公平。
  慎楼咬牙,被衣袖阻挡的手已然握紧成拳,但他同样明白,自己不能阻止贺听风。况且这一次,他定会目不转睛,只要段清云胆敢起坏心,有一丝一毫伤害师尊的打算,他绝不可能再放过对方。
  段清云不禁挑眉,似乎也没料到仙君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毕竟现今只剩下唯一的机会,有可能全身而退,他断不可能放过,于是迅速点头:好。
  话音未落,他便一窜而出,准备先发制人。慎楼下意识就想要凝聚魔气,但看着冷静的师尊,他还是忍住了情绪。
  贺听风倒是当真淡定至极,看着来势汹汹的段清云,他甚至轻描淡写地面朝徒弟:阿楼,借你软剑一用。
  说着他身形一变,直接从慎楼腰腹抽出软剑。
  因为要遮掩身份,慎楼往往会在身上藏许多大大小小的武器,以防止不小心暴露自己。正如很早之前的梅花夺和今日的软剑,都是他的所有物。
  哪怕日后贺听风恢复记忆,他已经没什么可遮掩的,这个习惯还是没能改过来,就连两人颠鸳倒凤的时候,仙君偶尔还会被徒弟的暗器硌到。
  噌
  软剑成功阻挡魔气,火花在剑身四起,隔着一柄剑,贺听风与自己多年的好友对视,仅仅瞬间就分离开来。
  段清云并没有停顿,一击未中便乘胜追击,他虽被慎楼废去修为,好歹有魔气在身,与自我封闭灵力的仙君对阵,自然还是高上一筹。
  就算外人观战,都能感觉到贺听风的吃力。仙君将软剑运用到极致,剑花飞舞,令人眼花缭乱。
  其实这并非是什么巅峰之战,武斗之一甚至没有使用灵力,但被掀起的狂风和气浪还是昭显着这场比试的排场。
  仙君只有一剑,虽不轻松,却能此次恰好躲过段清云毫不留手的进攻。好几次惊险,慎楼都打算出手相助,可贺听风皆是化险为夷,他只能暗自着急。
  白色的身影在半空翻转,黑色魔气穿梭其中,明明是慎楼最熟悉的颜色,此刻却觉得格外碍眼。
  他恨不得代替师尊,与段清云对阵。
  却心知肚明,这一场比武,这两人等待已久。
  段清云年轻的时候,没少被人奚落过,说他只能一辈子顶着段凌波的绰号,跟在仙君身后,永远都抬不起头。
  这些人也不全说的是谎话,至少在当时,段清云是没有办法与贺听风匹敌的。他不想一直做好友的追随者,不得不急功近利。
  其实他的天分至少比慎楼高上很多,如果不触碰禁书,说不定还有机会突破瓶颈,但多年来的流言压弯了他的腰,甚至令段清云在五洲有些抬不起头来。
  要问他恨不恨仙君,答案又是不确定的。虽然段清云一生都活在贺听风的阴影之下,但仙君待他有多么坦诚,又是不可置否的。
  在对方被天道所擒,天雷贯体,连生死都无法确定的时候,贺听风对他几乎付诸了全部的信任,把所有和A退路都押在他身上。
  被人全心全意信赖的滋味原来是这样,段清云当时的心情极为复杂。
  后来曾经欺辱过他的人都被段清云杀光,唯有仙君和慎楼这两个独特的存在,有些时候会勉强唤醒他的人性。
  段清云有心魔吗?
  当然有。
  可是他太能伪装,也太能藏,也许直到现在都被他好好压在心底,不曾暴露出来。
  比起慎楼以往的心浮气躁,若非段清云堕魔,他无疑会在未来某一时刻飞升成圣,甚至成为大陆为数不多的佼佼者。
  但或许是期望太大,忍耐太久,累积到一定程度,恶意就疯狂地涌现出来。
  欲.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深海行进得越深,就越不知足。
  段清云恰好被缚在其中,得以窥见自己心中所有的念想,他想取代贺听风,成为武林至尊,五洲之首。
  但还不够。
  也不知是什么阻止了段清云的脚步,或许是他心中仅存地一丁点的善念。
  当初慎楼被仙君赶出无上晴,被迫跪在宫门外的雪地里三天三夜的时候,其实段清云是曾动过恻隐之心的。
  他看着慎楼的下场,也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因此才那么顺口地说出:快走吧,他不肯见你。
  是因为段清云看见慎楼的肢体冻得僵硬,连脸颊都盈满红光,呼吸渐弱,明显就是有进无出,再待下去,估计会当场死在这里。
  他想起自己答应贺听风的,要帮他好好照顾这个傻徒弟,当时他表面应付,实则暗中不屑。
  只有现在,无上晴内天雷滚滚,无上晴外白雪皑皑,段清云才好像终于触碰到了什么叫做真情实意。
  当时的慎楼其实也不怎么能坚持,但闻言还是狼狈地从雪地上站起,好似再也承受不住他的奚落。努力很久,膝盖好几次都重重磕倒在地,听在段清云耳朵里,莫名有些生疼。
  当然,他绝不可能是在心疼,只是觉得这场雪下得太不巧了,也许是在预兆着什么。
  段清云转过身去,与慎楼背道而驰,久违的稀薄阳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也许当时的他们都不会想到,仙君和段清云会有真正刀剑的那一天。
  段清云迅速倒退三步,同样从自己腰侧抽出佩刀,他还是更习惯这个,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灵力。
  没意思,不占你便宜,贺听风,我们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这应该是头一次,仙君从段清云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全名。记忆里,对方从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倚靠着墙壁,懒懒散散地道一声听风,悠扬绵长。
  贺听风抿唇,也没说话,只是再一次俯身上前。段清云见状,不得不认真起来,他哪怕使用魔气都不见得能把仙君拽下神坛,更何况仅用蛮力。
  但毕竟话已经说出口,那就是覆水难收。
  刀剑相互碰撞,不断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动,却没有一个人退缩。终于,再一次贴近时,贺听风实在没能忍住,问他:为什么?
  他不光是在问段清云为什么要走上这条不归路,明明自己曾多次表现过对修魔的不喜。另一方面,贺听风不太明白,他们两人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
  互相争斗,不死不休。
  没有为什么。段清云一剑猛敲在软剑之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震得仙君虎口发麻,又听对方继续道,你当我早有不轨之心就是。
  他没有解释,于是贺听风也不再问了。仙君也明白,就算能问出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与其互相折磨,不如彼此放过。
  这样想着,贺听风再不打算压抑自己的实力,他方才为了得到一个结果,其实是留了手的,因此段清云才能勉强与他战成平手。
  此后,段清云明显感觉吃力更多,他几乎再也接不住贺听风喂的招数,身上不断被剑锋破开小口,鲜血从中渗透。
  他眼中寒光一闪,袖口暗中凝聚魔气,在仙君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突然向前挥出一掌。
  按理来说,贺听风毫无防备,就算不会被这一击毙命,至少也会因此重伤。毕竟多年来为了对付他,段清云可是琢磨出了不少对症的方法。
  在一旁观战的慎楼早就注意到了段清云的不对劲,在对方挥掌的瞬间,同样使出一道屏障,恰好挡在贺听风身前。
  与此同时,盛怒的魔尊大人朝向段清云使出十成的攻击,打算直接抹掉对方的脖颈。
  然而,当段清云的魔气即将触碰到贺听风的时候,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收回攻击,自己也因此受了反噬,吐出一口鲜血,在魔气消散的瞬间,慎楼的屏障虽迟但到。
  但慎楼甩出的魔气却并没有收回,正直直朝向段清云极速前进,千钧一发之际,段清云身前突然闪现一瘦弱身影,以身抵挡所有魔气。
  但陶栗的阻挡并没有产生多少效果,他的后背直接撞到段清云的胸膛,两人顺势向后跌落,猛摔几米远。
  落地之后,陶栗突然开始呕血,在刚才那一击之中,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彻底击碎,完全没有愈合的可能。
  慎楼瞳孔巨震,下意识上前一步,又默默后退。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一次,段清云并没有控制他,陶栗是主动挡上去的。
  咳咳咳。陶栗跪在地面,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几乎无法呼吸。
  也许感官已经失灵,他什么疼痛都感受不到了,余光只剩下慎楼强忍担心的视线。
  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