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被对方无意识地举动撩动心弦,哪怕心里很清楚,贺听风毫无言外之意,就算偶尔越界,也只是自以为的师徒情谊。
  慎楼偏过头去,尽量不与其对视,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沉溺在那双眼睛里。
  不过喑哑的嗓音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捏住幂篱的手指攥紧:是吗但徒儿觉得此事可大可小,师尊切莫不以为意。
  贺听风若有所思,放开了掌着他的手,既不说认可,也不言反驳。只是放开的刹那,对面魔尊大人的心里还是小小的失落了下。
  不过很快他又重拾信心:徒儿听闻神医云游四海,也许不时会到访五洲,若恰巧遇见,请他为师尊诊治一番如何?
  贺听风一哂:好啊。
  他其实对神医行踪飘渺心知肚明,况且对方虽是神医,飞升与否还有待考究,或许并不能对自己的病情有所帮助。但见慎楼如此积极,贺听风也不好打击对方。
  成功转移师尊的注意力,慎楼悄悄松了口气,他推着贺听风往古树外走,试图将平安符丢失一事隐瞒过去。
  与此同时,指尖在身后聚起一小撮魔气,隔着空气随意画了张平安符。
  对了。贺听风唤他。
  干坏事的慎楼手一抖,也没注意自己画的符咒是不是少了一笔,匆匆忙忙间迅速点化成型,中指与大拇指上下交叠,轻轻一弹,那魔气幻化的符咒就随风飘远。
  慎楼的心脏狂跳不止:师尊?
  贺听风毫不知情,自然地将跟在身后的徒弟拉到旁边:也不知那董宜修修炼如何了。
  阿楼陪我去看看吧。
  慎楼自然应允。
  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原本应该飞往平安符古树上的东西,竟陡然在空中拐了个弯,直直奔袭至旁侧的另一棵上。
  玄色魔气飞舞盘旋,缠绕于古树枝桠间,小风暴似的缠绵许久,最终缓慢呈现出与平安符截然不同的模样。
  红得鲜艳,红得显眼。
  第九章
  虽说有董拙请求,但贺听风未曾亲自教导,而是将董宜修托付给无上晴弟子。
  年纪轻轻,没受过什么皮肉之苦的董小公子,这几天可算是累了个够。
  五更天早起,吃饭前先扎马步一个时辰,然后前往后山劈柴半日,最后拿回院内劈砍。
  董宜修以为他来到无上晴,最多就是就是每天炼气耍剑,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连剑的影子都没看到,倒是先做起了苦工。
  小爷不干了!我要回家!他把柴火猛地往地上一摔,跟着盘腿坐在地上,说什么都不肯再动了。
  邹意眉头紧皱,其实他对带新晋弟子烦不胜烦,嫌弃对方耽搁自己的修炼时间,只是受了宫主吩咐,必须遵循而已。
  但对他而言,做事必定要做到最好。于是哪怕再不耐烦,也没有直接掉头就走,只是语气稍显刻薄了些:快些起来,撒泼打诨像什么样子,你以为我会像你爹那样事事应允吗?
  董宜修切了一声,心说他爹才不会事事应允,只会找事揍他。
  不过,有董拙在前,晾这小弟子也不敢动他,于是董宜修心安理得地偷懒,他忽然心生一计:哎呀师兄,你就别管我了,你也很想离开对吧?去吧去吧,我能自己修炼的。如果仙君问起,你就说魔不大师兄有事找我便好。
  所谓的大师兄,自然就是慎楼。董宜修堪堪将差点吐露的魔头二字咽下,眼巴巴地等着邹意同意。
  本以为此言出了,这人就会乖乖地滚蛋。但董宜修等了半天,发现对方还是立在原地不曾挪步,他忍不住仰头看去,恰好捕捉到对方眼底尚未收回的鄙夷。
  董小公子瞬间炸了,飞快从地上爬起,故作凶狠地揪住邹意的领口,但却因为比对方矮了一头,还需要稍微垫起脚,显得滑稽又可笑。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看不起我吗!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你爹是董拙。邹意用力将董宜修的手掰开,眼底毫无波澜,但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谁不认识你啊,董小公子。
  我才不是!董宜修大吼了一声,吼完才觉得委屈,还从没有人敢跟他这么说话。
  其实他本意并非如此,没人愿意一辈子活在亲爹的光环之下,于是他又默默重复了一句:我才不是
  语气稍显可怜,邹意不免被其蛊惑,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当真打击到了对方,正准备道歉,手臂就被人用力一咬。
  皮肉被硬生生叼住,疼痛感瞬间袭来,饶是邹意再有涵养,都没忍住爆了个粗口。
  等董宜修咬够了,气消了。才总算把人放开,嘴里呸呸两声,吐出两口血沫,足以见得撕咬时的凶狠。
  邹意看着手臂上陡然出现的牙印,上方鲜血淋漓,让他冷汗直冒,赶紧施了个法术止血。
  瞪他:小疯子。
  原本还叉着腰,气势汹汹的董宜修瞧见了,被这神奇的灵力所吸引,连眼睛都微微瞪大。他咽了口唾沫,问道:这就是法术吗?
  虽然身为盟主之子,但董宜修一向不学无术惯了,该学的东西没一个学会的,更不必说炼气,否则此时也不会被个小小的治愈术迷了眼。
  邹意差点被他气笑,他指着手臂上尚未痊愈的伤处,咬牙切齿问他:你说呢?
  董宜修抬头望天,挠了挠脸。后来发现实在躲不过去,就讪讪地隔空一指:要不我帮你吹吹?
  邹意:
  他差点把剑一并甩过去,闭目深呼吸了两口气,暂且将怒气压下去,睁开时恰好看见董宜修眼底的羡慕。
  理智和情感开始撕扯。
  邹意犹豫一下,还是开口:想学?
  董宜修一愣,然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这模样可跟刚才咬人时的凶狠大相径庭。
  见他实在想学,邹意倒也没有刻意为难对方,只是随意指向一旁的柴火,淡定道:先劈完那些,我便教你。
  凡人炼气的必由之路,就是先强身健体,董宜修的底子太差,一来就搬重物肯定不行,也只能劈劈柴,锻炼锻炼。
  但没想到,这小公子不光身体差,还凶得很,邹意本想跟仙君请示,他没办法管教这人,见状又突然有了点子。
  虽然其中不免掺杂了报复心,但最终目的却还是为对方好的。
  董宜修的脸顿时垮下来,但见对方又伸手指指牙印,只能悻悻地跑到柴堆旁,哼哧哼哧地劈斩起来,倒是真的不喊累了。
  在门口目睹全程的贺听风频频点头,对此赏罚分明很是满意,不由得多看了邹意一眼。
  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看其他人的同时,有人的视线也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贺听风对慎楼总是很纵容,几乎纵容成了邹意口中说的那样像父亲一般事事应允。
  慎楼心慌于此,却又沉溺于此。甚至无意识将自己的手指扣进了贺听风的,直到连骨骼都被捏得有些生疼,仙君才低头看上一眼。
  虽然这个姿势略显怪异,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安抚性质地轻拍了拍慎楼的手臂,就重新开始看起戏来。
  董宜修的庭院偶尔传来脚,站稳。你没吃饭吗?等背景音,偷听偷看得正起劲的仙君,也会时不时勾起嘴角。
  身旁乖巧的徒弟,眸色似乎更加深沉了些,而他浑然不觉。
  就在慎楼无意识魔气外溢的时候,贺听风忽然大幅度转身,把私心极重的魔尊吓了一大跳,魔气霎时缩回身体。
  只见贺听风喜上眉梢,连眼角上扬的弧度都微微加深,不曾掩饰其心情愉悦。他半是欣喜半是激动道:阿楼,让为师再看看你炼气如何?这次循序渐进,我定能找到破解之法,让你有机会晋升。
  慎楼:
  慎楼:!!!
  魔尊大人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谁知他躲得了初一,却还是没能躲过十五。看着贺听风满眼期待,他最终还是艰难地移动脖颈,促使其上下轻点。
  纵使心中泪两行,绝不负师尊厚望。
  第十章
  茂密竹林间,有快剑穿梭其中,哪怕慎楼修为止步于炼气,他的剑术却十分精进。飞舞盘旋空中地面,时而腾空,时而坠落,卷起层层气晕。
  若非他当真多年在炼气层没有突破,也许旁人看了,都会误以为这是哪里出没的剑侠。
  受剑气反噬,慎楼的伤口频频崩裂又愈合,就算实在是皮糙肉厚,又有自愈能力辅助,都无法承受这千刀万剐般的痛苦。
  为了尽早打消贺听风的怀疑,每每炼气之时,他都会多穿一件内衬,以预防涌出的鲜血浸湿衣裳,被对方看出异常。
  而一旦伤口过多,哪怕鲜血并未显露,血腥味也会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见贺听风疑问的眼神瞥过来,慎楼心如鼓擂,忙装作不小心,飞快在手臂上划出一道伤口,于是那铁锈味在空气中似乎越发浓郁了。
  贺听风只扫过那红色一眼,顷刻间便行至慎楼身前,他几乎被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吓到,连断玉何时坠地都不知。
  然后小心翼翼地抓住慎楼的手,心疼地帮其点穴止血,蓄入灵力温养。
  或许是伤口太过骇人,平日里只需一个小小的治愈术就可修复的伤,竟然愈合得十分缓慢,鲜血淋漓,刺痛了贺听风的眼睛。
  疼不疼?他问道,但后知后觉此乃废话,于是嘴唇凑近伤口,轻轻吹上一口气。
  这缕风让慎楼头皮发麻,也使得他将尚未出口的不疼咽下。看着贺听风的眼眸中满是疼惜,毫无疑问是真心,因而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悔意。
  为了让伤口显得格外狰狞,他刻意压抑住魔气的自愈,这也是为何,仅靠仙君的治愈术根本无法快速修复。
  但贺听风似乎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语气自责不已,完全没有对待仙门世家时的盛气凌人:是师尊的错,明知你根基不好,还总是急于求成。
  慎楼心绪微乱。
  哪怕是在对方失忆之前,这种话都是很少有过的,他甚觉感动,却又将其归因于自己的示弱,难以完全问心无愧。
  于是语气更显低沉,半真半假,垂泪欲滴:师尊切莫责怪自己,是徒儿愚笨,辜负了师尊的期望。
  但话说到一半,他不禁想起从前那些炼气的日子。其实贺听风说得实在太过委婉,他并非根基不好,而是根本毫无灵根,若是常人有身为仙君悉心教导,随随便便就能摸索到金丹期,而慎楼多年还是卡在炼气,毫无突破。
  也无怪时常被人嘲笑,说他蠢笨不堪,白白浪费了贺听风多年的用心。
  而且纵使他十几年都未曾突破,甚至偶尔拿剑都会划伤自己的手,贺听风仍然待他耐心至极,从来都不会缺失鼓励。
  于是乎,慎楼因此自暴自弃的时候,对方都会揉揉他的头,然后继续例行示范,亲身教导,势必将其带上正途。
  其实若是永远这样生活下去,也并非不可。慎楼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碰了那本禁书,一夜堕魔。
  只是他并非害怕魔气,或者担心会因此受尽世人的白眼他早就苦辣酸甜尝遍,就算那些无形的攻击落到身上,也不痛不痒。
  让慎楼悔不当初的,唯有贺听风望向他的最后一眼,从前那些温情和宠溺一并消失不见,替代的只有失望和漠然。
  分明是初冬,慎楼却如堕冰窖。
  从此之后,听闻无上晴要设宴,他便大闹一场提前毁去,听闻贺听风即将作画赠友,他就当着那人的面抢走。
  直到现在,那幅画依旧保留在十方狱,慎楼满心憎恨却又不忍毁去,因为那是贺听风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哪怕是他用不正当的手段抢夺的。
  只是这百年间,哪怕他再怎么努力搏关注,企图吸引对方一丁点的注意。而每一次狼藉过后,留给慎楼的,都只剩下贺听风决然的背影。
  他跪在无上晴外的雪地里。
  冻得浑身发抖,四肢僵硬。
  可他的师尊,再也没有出来。
  沉浸记忆苦苦挣扎,慎楼对外界完全无感,他好像陷入了浓厚的自我厌弃中。十方狱的弟子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尊主有这样自卑懦弱的一面。
  有人突然将他抱紧,因为身高不够的原因,索性将手臂牢牢箍在慎楼腰上。妄图营造出护犊的气势,却像是整个人都窝在了慎楼怀里。
  阿楼,如果你相信师尊,我一定会助你突破。
  这个拥抱跟上次完全不同,至少慎楼清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耳尖的滚烫,比上次贺听风的胡乱摸索还要令人心慌意乱。
  慎楼隐约觉得他们似乎有些越界,但并非师尊的问题,而是他不知不觉中动了坏心思。
  于是慎楼忍耐不舍,强行将贺听风从自己身上撕下去,见对方茫然的眼神看过来,他只能偏过头去,不作解释。
  师尊,我们继续吧。他转移话题。
  好在贺听风一向心大,没发现什么异常,师徒二人比较起来,竟还是他这个师尊要更听话些。
  恰在此时,不远处似乎再次传来喧闹之声,回荡在整个无上晴。那人似乎根本没想过收敛,直接扬声大喊慎楼的名字,似是今日必须要让其出来应战。
  贺听风眉头轻蹙,本不想予以理会,但实在碍耳,不得已暂时叫停徒弟的修炼。师尊打算孤身一人前往宫外,慎楼自然也不愿意留下来。
  他拦住对方,坦然与其对视,眸光里带着诚恳,给予暗示让贺听风放心:师尊,我同你一起。
  等到两人抵达,那堵在门口嚷嚷的秃翁眸子赫然瞪大,嘴里磕绊了下,紧接着变本加厉,叫嚣得愈发凶狠。
  看到贺听风到场,他似是抓住了把柄,竟然直接就想冲上来,好在被邹意牢牢挡住。
  慎楼对面前的老人十分陌生,不过看到此人头顶的光亮后,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似有若无地扫视四周,嘲讽般勾唇一笑。
  雇佣百姓来为自己演戏这种事,恐怕只有周嬴那个蠢货才做得出来。
  就是不知道那厮现在躲在何处,恐怕被他剃秃了脑袋之后,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吧。
  贺听风凝神听了半天,才好不容易从面前秃翁的嘴里分辨出对方说了什么。
  大概在说:他昨夜正好生安睡,突然蹿出个混蛋小子,将他的头发剃掉,甚至始作俑者还极为狂妄,留下的一张纸条将证据指向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