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拙还在生气蒸糕,并不想理他。
  好在董宜修并不是真的想让对方猜出来,直接就送出了答案:我看见无上晴宫主那魔头待在一起。
  董拙本想让他滚,忽然反应过来,腾地起身:你说谁?贺听风和慎楼?
  是、是啊。董宜修被吓了一跳,但想到自己这可是一手消息,又重新挺直腰板,我还看见仙君跟人搂搂抱抱,很是亲密呢。
  董拙脸色微变,跟着重复一遍后,又急急忙忙地问:你可看清楚了?
  直到董宜修肯定点头,他神情恍惚地倒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
  搂搂抱抱?很是亲密?
  难道这师徒二人和好了?
  如此反复数遍之后,董拙突然冷着脸起身,一把抓过随身佩刀,扯上董宜修,吼上一句:走,跟我去无上晴。
  董宜修还在为可以偷懒一天而沾沾自喜,无意识点头附和后才回神,啊?了一声,连问上一句都没来得及,就被董拙拽着出府。
  足以见得,董小公子今日还是劳碌命。
  无上晴宫外,众人面面相觑,董拙父子二人也没想到,竟有不少人比他们还先到场,各门派的长老几乎都聚集在此,正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应该谁先上前。
  董宜修傻在原地,心道他不才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吗,怎么反而被这些人抢占先机?
  好在局面没有一直尴尬下去,正前方的瘦高男人,抚了两下胡须,自以为高傲般抬起脚步,面向董拙,不恭不敬地行礼:见过盟主。
  自贺听风飞升以来,大事多归他所管,但第五洲不同于其他,仙君唯有贺听风一人,诸事繁多。恰好所谓仙门世家内,向来推举盟主,因此便由盟主暂代洲内事务。
  而董拙,正是被人推举的盟主,尽管并非所有人都承认,背地里的不服少不了。但受仙君默许,至少明面上,无人敢得罪他。
  董拙向来粗神经,全然无视对方的轻慢,应了一声然后反问:竹竿儿,你们也是知晓了魔头之事?
  此话说得实在含糊,但在场之人无一不能理解。这百年慎楼外出历练,今日劫富济贫劫到董府,明日扶眼盲的老妇人走岔了路,可算是搅得五洲鸡飞狗跳的。
  偏偏因为他是仙君徒弟,除去激愤,没人敢斥责,于是背地里给人冠上魔头的称谓。
  之后慎楼愈发狂妄,竟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师尊身上,听说仙君设个宴席,他大闹一场毁去,仙君作画赠友,他当着那人的面抢走。
  贺听风均不为所动,好不容易以为两人已有间隙,但仙门世家暗中派去惩治的手下都无功而返,让人觉得无比憋屈。
  被叫竹竿儿的男人脸色骤变,差点直接将本命剑甩过来,好在最后按捺住,尖着嗓子阴阳怪气。
  盟主,我叫周嬴。今日来无上晴的人恐怕都是因为那魔头吧?
  言外之意便是,你废话真多。
  但董拙根本没听出嘲讽来,只当是对方替自己解了惑,还好脾气地道谢:好,多谢啊,竹竿儿兄弟。
  周嬴嘴角一抽,脸色阵青阵白,倒是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了。
  唯有听懂全程的董宜修,躲在董拙身后,偷偷摸摸耸了两下肩。
  正当他在憋笑的时候,无上晴的大门缓缓打开,侍从将门往两侧推展,正中央显露出贺听风的身影。
  哪怕门外是上门找事的架势,他依然神色不变,只冷着眸子,不慌不忙地站立原地,等待一个解释。
  围堵在门口的众人怔忪片刻,随即一窝蜂拥上前,你推我搡,谁都不让。直到董拙将大刀往地上猛地一剁,周围才安静下来。
  贺听风冷眼旁观这些人的动作,不予置评,只对董拙微点头,以感谢对方的帮助。
  而就在此刻,他身后的玄衣男子才最终显露,此人似乎也并未想要遮掩,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与贺听风并肩而立。
  正是慎楼。
  见到他,众人神情各异,偶尔交头接尾,其中以董拙为首,都忍不住皱起眉头,似乎没想到那坊间传闻果真不假,仙君和他的废物徒弟貌似真的重修旧好了。
  贺听风还不知道自己被编排成了什么样,但无上晴多年未有访客,且一来就是这么多,让他微感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大事发生。
  便率先点了盟主的名,问道:董盟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在他问出口的刹那,慎楼的心跳也随之停了半拍。他几乎能够预见之后的事情:他的身份如何暴露,又会被贺听风如何赶出无上晴。
  但尽管如此,慎楼从未因此退缩过,他站在贺听风身后,眼眸冷冷扫过眼前这些明里暗里都唾弃自己的人。
  作为仙君唯一的徒弟,无法修炼一事几乎成了笑话,供仙门世家百般调侃。
  不仅如此,他尚未暴露的魔王身份更是糟糕。若非有魔气护体,一个十方狱根本阻止不了这些正道。
  百年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所谓的正道就会上门讨伐,虽然无一例外都是失败,但总归烦不胜烦。
  以至于到了后来,慎楼直接用魔气做了屏障,阻碍仙门世家时不时的骚扰。
  思及此,他的眼神带了些威慑。
  对面的众人莫名感觉气温骤降,武力浅薄如董宜修,甚至下意识搓了搓胳膊,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不过所有人都并不将慎楼放在眼里,虽然慎楼在这段名为历练,实则捣乱的百年中激起民愤,但仙君正在现场,晾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拜见仙君。董拙的神情有些复杂,他先是看了贺听风一眼,再看向冷眼盯着自己的慎楼,顶着压力,直言不讳,仙君座下弟子慎楼实乃乖戾,将五洲搅得天翻地覆,董某听闻您与其修好,敢问仙君,为何要与魔头同流合污?
  这话说得可一点都不客气,不过这怒火忍了足足百年,今日众人前来无上晴,无非就是要向贺听风讨一个说法。
  慎楼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强忍着用魔气打断对方的念头。但腰上突然横过一只手,轻柔地将其揽在怀里,魔尊大人的拳头一松,怔怔然偏头。
  只见贺听风强势般把人往自己的方向一搂,明显被魔头二字挑动神经,语气不善:本君的徒弟,岂容你置喙?
  第六章
  仙君的威压非常人能承受,饶是董拙,也被逼得后退半步,冷汗直出。仓促间,他一边擦汗一边抬眼,谁知余光瞥到慎楼似笑非笑的视线。
  董拙被这视线扫视得上了火气,眼见仙君被魔头蛊惑,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怒气值噌地点满,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仙君此言差矣,若是董某放任,这魔头恐会毁灭五洲。
  什么魔头不魔头,本君不知你在说些什么贺听风拧眉,无端对这二字有些排斥。
  慎楼天生无修炼根骨,自小也是被人用废物之称叫遍了的。后来他飞升成圣,便很少有人再不长眼。现如今董拙一口一个魔头,仿佛又将场景拉回先前,简直恰好践踏到他的底线。
  但话说到一半,耳侧传来两声轻轻的师尊,紧接着,他紧绷的小臂也被人轻触了下。
  还没来得及训人,贺听风心里尚有些不舒坦,蹙眉转头后,却一眼撞进慎楼通红的眸子里,眼睑内汇集了小滩泪,只需主人一声令下,就可以随时坠落。
  贺听风的情绪瞬间散了。
  师尊都、都是徒儿不好,您别再因为我跟董盟主置气了。话音刚落,摇摇欲坠的剔透就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清晰显露湿痕,似乎担心流泪惹贺听风不高兴,他飞快地用衣袖擦干,只是眼眶的红痕怎么都消不下去。
  目睹慎楼变脸的众人:???
  迎风凌乱,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心道他们是眼睛聋了还是耳朵瞎了,竟在有生之年看到如此无耻之徒。
  只有站在一侧看戏的董宜修,不合时宜地漏了声笑。
  贺听风成功被转移注意力,小声哄了徒弟片刻,依然略感手忙脚乱,最后只好微微踮起脚尖,用大拇指擦去慎楼脸颊残留的泪痕。
  这些正道长老,当着他的面都敢欺辱慎楼,背地里指不定说得有多难听。贺听风甚至不敢想,倘若他徒弟身上那些斑斓的伤口,是被这些人一刀一剑划刻上去的
  他对待慎楼有多么小心翼翼,转过身后就有多么震怒,断玉直接在掌心凝结,再不顾任何规矩礼数,剑锋一转,便成通体冰蓝。
  贺听风面无表情,只一双眼毫不掩饰冷漠,剑身下垂,在距离地面一指处停下。嗓音低沉,缓慢而严肃:欺辱我徒儿之仇,便就在今日一并了结吧。
  这些所谓的仙门世家哪里见过如此阵势,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不禁面面相觑,纷纷开始回忆到底是谁欺辱了慎楼。
  直到最后,大家互相推脱,谁都没有把罪定在自己身上。
  那周嬴本以为仙君能给他三分薄面,试图打打圆场:仙君啊,要不这样
  但话音未落,断玉剑就朝他劈斩过来。其他人嫌恶地看他一眼,心说也不动脑子想想,贺听风连董拙的面子都不给,怎会因他而停手。
  其余众人也没有幸免,只听贺听风短促一句一起上吧,他们便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卷入进来。
  以周嬴为首的长老们,哪怕过程中哭爹喊娘想要逃走,都是被剑气四起的断玉抓住脚踝,重新加入混战。
  然而,尽管贺听风再暴怒,皆秉承着点到为止的念头,若是这些人不小心丢了命,五洲的大事小事又该交由自己处理,于是理智的仙君好歹克制了下,通通避开致命处。
  断玉剑可不像他的主人那般,它随心所欲,专挑痛处戳,只为出一口恶气。
  以至于到了最后,原本气势汹汹站在无上晴宫外的人,皆灰头土脸跌坐在地。断袖的断袖,脏手的脏手,哪里还有半点自诩仙门世家的风光。
  虽然被痛揍了一顿,其实连伤口都几乎不能找见,可这些悠闲近百年的长老们,还是丢不起这个老脸。故作重伤,哀声连连,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只有董拙坚强地站立原地,董盟主脸上蹭了灰,看上去很是滑稽。被预感危险提前跑远,因而恰好躲过一劫的亲儿子疯狂嘲笑了好久。
  哪怕面对数十倍的对手,贺听风从始自终连手都没抖一下,单手紧握断玉,银发随风四起。
  额间的白色咒印渐熄,他薄唇亲启,只冷漠吐出三字:还打吗?
  仙君这句话分明没有施加压力,却让地上明显假装哀嚎的长老们悄悄闭上了嘴,竟然谁都不敢再触贺听风的霉头。
  在方才的比试过程中,周嬴恐怕是挨打最多的那个。此刻鼻青脸肿,小声啼哭,那可怜模样估计并非伪装。
  其实直到现在,慎楼还是感觉有些受宠若惊,他近似崇拜的目光,从没有一刻离开过贺听风。
  看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踏雪无痕,轻而易举就扫倒对面一大片。
  从这场单方面挨打中收益的,或许只有武痴董拙一人,他两眼放光,将手上下交叠,恭恭敬敬地拜了个礼。
  多谢仙君指教,董某顿有所悟。
  而董拙之外的其他人,都茫然捂着肿痛的脸,眼睁睁地看着贺听风轻点头,算作承认这是一次武学指导。
  周嬴恶狠狠地剜了董拙一眼,心说要不是这莽夫,他们今日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这老东西还真是愚蠢,竟把挨揍当作指教。
  但他可不敢把此类视线放在仙君身上,挨打一次就够了,没必要像董拙那般,还主动把脸伸过去。
  断玉又重新消散在掌心,贺听风完全无视某些人愤懑的视线,在他的认知里,没什么事是不可以用比武来解决的。
  于是指尖轻轻向后,牵住某个尚在出神的魔王大人,像在安抚又似出气,嗓音裹挟灵力:从今往后,若是有人再敢对我徒儿不敬,今日之事便是后果。
  慎楼的眼睛久久盯着贺听风的手,指节葱白嫩滑,完全没有习武者该有的粗糙感,这更多是飞升者所享受的利益。因此搭在他的手背上时,显得尤其纤长。
  他忍耐许久,还是没能让理智占据上风,悄无声息地,将另只手覆上师尊的手背。
  贺听风似乎完全不觉这行为过于亲密,他对慎楼的动作毫无防备,甚至主动放松手臂,舒展指节,只为了让对方能够握得更紧些。
  但这场景放在所谓的正道眼里,便是另外一番风味。但思及不久前才被打得落花流水,此时此刻,无论谁都选择把嘴闭紧。
  相反,一向看不惯慎楼的董拙倒是没有挑刺儿,或许在他眼里,这种动作跟母子之间的亲昵相差不多,不太能够吸引他的注意。
  而看了半天戏的董宜修,被这场一辈子都很少遇见的比武震撼,更是对幕后黑手了然于胸。他不禁偷偷地,对着尚在装委屈的慎楼比了个大拇指。
  暗示:你看,只有小爷懂你!
  但下一刻,就听董拙浑厚洪亮的嗓音,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敬重:仙君武功非一般人能及,董某十分佩服,听闻无上晴也曾对外招生,仙君心善,不知可否将我这纨绔小儿一并收作徒弟?
  董宜修的笑意僵在嘴角,耳畔嗡嗡声作响,他不知自己倒了什么大霉,忙拦住心血来潮的亲爹:爹,你干什么呢!我不去!
  仙君若肯收你,那是你的荣幸,皮痒了是吧,还敢跟你老子顶嘴?董拙重重打了下他的脑袋,然后对贺听风连连道歉。
  贺听风瞥了眼董宜修,只见这小公子捂着脑袋,仍在嘴犟说不去。虽然无上晴现今暂未有招收弟子的打算,但盟主的请求,应下也未尝不可。
  毕竟他刚揍了对方一顿,也总得给点甜头不是?
  于是贺听风轻点头,指腹无意识地在慎楼手背上点戳:本君已不收徒,不过若董盟主愿意,令郎今日便可以搬来无上晴,跟随其他弟子一同修行。
  慎楼心里一暖,心知贺听风不收徒是在照顾他的情绪,但其实不论对方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听从。
  魔尊大人全然忘记自己这百年间,只为吸引贺听风的注意,做出过多少惊世骇俗之举。现今却觉得,自己最多吃上两天闷醋,而不会多说什么。
  但当真感受到被在乎的滋味,还是与想象中的温情差别太多,让他既感动又心情复杂。
  董拙也没想过能如愿,但儿子成功入了无上晴,哪怕只偶尔能与仙君探讨武艺,也不枉费他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