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书斋 > 仙侠修真 > 飞鸿雪爪 > 飞鸿雪爪 第88节
  “够了。”裴沁嘴唇发白,微微发起抖来。
  叶玉棠不知她究竟怎么了,仍想说些往事来宽慰她,却听得重甄在背后远远一声,“别说了……她多半早已知道你是谁。”
  叶玉棠回头去,“你告诉她了?”
  重甄道,“方才在那屋顶上,她问我的是:‘我师姐,是不是因我而遇害。’所以哪怕她猜出,恐怕亦不敢认。”
  叶玉棠听了这话,震惊、愤怒、困惑……这一类的情绪都没有,只一时有些语塞。
  正常来说,人死了,是不能回答恨不恨这个问题的。她死了,自然没法去想。如今活过来,只觉得惊讶与庆幸,觉得与酒、与剑、与友人相伴多一日,便是赚到一日。
  裴沁向重甄问出的那个问题,答案究竟是什么,她根本半点都不在乎。
  但她觉得,裴沁或许不会这么想。
  她攥着缰绳,同裴沁笑了一笑,试图缓和现下这种僵持局面,“没事,没事呀。这不关你的事,我不怪你,没人会怪你……”
  裴沁忽然远远问道,“长孙茂,你恨吗?”
  众人都看向长孙茂。
  长孙茂想都没想道,“恨。”
  裴沁乐了,“你看。”
  叶玉棠恨得牙痒痒,拳都攥紧了。
  此时她手头攥着根准备策马狂奔、急去杀人送死缰绳,哪怕她心里又急又气,但知道气得不是时候,眼闭了闭,复又松懈下来。
  张自贤虽该死,程雪渡亦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要杀这二人,可以从长计议,真的不必灭此朝食。裴沁是脾气暴躁了些,但今日如此软硬不吃,情绪高涨,总觉得……有点不对。
  “裴沁,”她试着靠近她一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有仇有怨,都可同师姐商量,总比一人承担的好。”
  “师姐?”裴沁笑得讽刺,眼泪却旋即大颗大颗滚落,“你可知我此生最无法面对的便是我师姐?我生母求死不得,被张自贤凌|辱数年方才寻到机会自杀。我父亲半癫半狂,将我送入凤谷,只当我作为他日后复仇的一颗棋子。五伯伯总会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出现救我、悉心照料我,这护犊之情,是来自于将他害惨了的郭公蛊。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师姐妹们与我朝夕相伴,这数年来,但凡名气、地位高过我的,皆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而最疼爱我,从不责怪我,我此生最敬重的师姐,却要因我而死。我父亲弃我于不顾,在中原不知何处蛰伏多年,我师姐那满身蛊毒,却原来……是他一手杰作。”
  叶玉棠尝试着向前一步安慰她,裴沁却不由她靠近半步,勒紧缰绳,将那马前蹄高高抬起,于扬起的尘土之中,在叶玉棠面前发出刺耳嘶鸣。
  “因为师姐是师父亲生,又天分极高,乃是传说中‘修罗刀’唯一传人。便有人觉得,师姐在一日,我便绝无可能得师父倾囊相授,更无可能是未来的谷主,”裴沁泪水汹涌而下,却何其放肆地笑了起来,“因为如此,我父亲竟想尽一切办法,只想让她死。”
  叶玉棠嗓子一阵发干,想问问她“这些事究竟从何处得知”,一张嘴,哑得说不出话。
  裴沁拭去泪水,复又笑起来,笑得无惧无畏,“无论谁问起,只需记住,你从未认识过裴沁此人。”
  作者有话说:
  今日调整一下作息,咱们明日见
  之后应该可以日更很长一段时间
  第75章 八重山笛2
  裴沁策马扬鞭, 马蹄踏得尘土滚滚。她走得决然,猛然挣脱的缰绳几近将叶玉棠手心皮肉揭起一层。长孙茂上前欲查探伤势,她却已于尘土之中向前追去。
  不过飞出百步, 忽而被几人紧紧缚住手脚,鼓足起来一身力气瞬间消散在几人臂膀之中。她借势回身一肘, 缚住她的几人亦灵活避开, 转而反手勒紧她的脚。尘土之中四个人影时而纠作一团, 时而分开各处,身法皆快到极致令人眼花缭乱。
  这几人轻功上乘,打得过她不大可能, 这片刻纠缠, 令她一时半刻要追上去却难了。
  叶玉棠于一片混战之中,高喊一声:“长孙茂,我拖住这几人, 快追上去!还来得及——”
  话音一落,她抓牢两人肩头, 往后一翻, 将脚上两人踢飞出去;借力的双手往两侧一拍,面前二人亦被她击飞数尺。
  她趁机跃出丈余, 矮身落在屋檐之上,待要再纵跃而起, 却见长孙茂一动不动站在原处。他既无理由帮她,也无必要帮她。因此她不过一叹, 却也不恼。电光火石之间,眼见那四位黑衣密探如箭矢一般穷追而来, 便又心生一计。旋即侧身一翻, 倒追入那四道黑影之中。
  一阵金铁交鸣之声过后, 五道影子化作四道。
  叶玉棠卡住柳虹澜颈项,将他从人群之中提溜出来,轻轻落在屋瓦之上。
  与另外三人峙立片刻,她挟着此人对从后追来的重甄道,“你还说你没有受人收买?你若不曾受人收买为难于她……不阻拦裴沁前去送死也就罢了,为何却要阻拦于我?”
  重甄道,“女侠误会了。多年来诸位侠士无故受难,与巴德雄对六宗之怨有关。这事,与江宗主亦脱不开干系。那顽固执拗之人,必不计代价诛灭此人。故此,我不便插手其中。至于阻挠女侠,却只是出行之前答应过长孙茂无论如何护你周全罢了。”
  此人在她心目中虽没有什么高大形象可言,这番话却是说得诚恳。前半部分说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句,提起少室山上长孙茂对此行唯一要求,倒更令她深信不疑。
  但裴沁已策马离去良久,这一番耽搁,以她的轻功怕是难再追上;如今本可以挟持柳虹澜逼迫重甄遣劫复阁轻功高手去追,可再耽搁下去,裴沁一旦出了黔中道,哪怕重甄亲自出手也回天乏术。
  哪怕她此刻觉得重甄在理,情势急迫之下,一切以追回师妹为上,便厉声道,“你二人向来谎话连篇,行事不择手段。欺瞒、哄骗张口就来,谁信?”
  重甄缓缓叹道,“你不信我,总不至于不信长孙茂?”
  叶玉棠瞥他一眼,见他要开口说话,心知他不肯帮忙,亦不愿将他牵扯进自己与师妹的事情中来,当即开口打断,道,“你在这废半天话,又拖延了一个时辰去。我只问你一句:我想护我师妹周全,劫复阁帮是不帮?”
  重甄不语。
  叶玉棠道,“好,阁主既然决计不肯帮这个忙,那也别怪我无情。正好这人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我便先废了他,就算是替天行道了。”
  说罢,她手上劲道一收,右手抵住柳虹澜腰椎,欲使摧脉指欲吓吓他。
  指头刚抵上去,柳虹澜吓得腿都软了,险些跪下去,大声告饶,“我不过哄骗过小姑娘,骗得几件悬红的玩意儿罢了……”
  叶玉棠一手掐着他的腰椎将他整个提站起来,“徒有轻功皮相,却不行好事。那我先毁你筋脉,再划了你这张脸,免得你招摇撞骗。”
  柳虹澜一声惨叫,痛的泪都流出来,“论伤天害理之事,比起长孙茂,我顶多算个喽啰。若要论罪,先论他呀,怎么先欺负起我来了。该杀的他杀了,不该杀的,他也……”
  重甄脸都白了,向来儒雅随和如他,亦不由冲口而出一句脏话:“柳虹澜,你趁早闭上你他妈的狗嘴。”
  柳虹澜自知失言,当即噤了声。后衣领子倏地一轻,他整个脱了力,跪坐在屋瓦上。回头一瞥,只见叶玉棠盯着长孙茂,失了神。柳虹澜趁机从屋顶滑下去,以一种极其滑稽的方式溜回去,躲到了重甄后头。
  重甄瞪他一眼,没说话。
  转头再去看长孙茂,只觉得再没有比今天更愁的事了。
  她知道柳虹澜是重甄心腹,本欲拿他吓一吓重甄,好逼他出手救人。谁知柳虹澜这么禁不住恐吓,反倒叫他惊惶之中口不择言,说出了这样一番长孙茂的不是……
  她一时怔住了,轻轻从梁上落到他跟前,轻声问,“你杀的人,本就该死,是不是?”
  月光底下,他一眨不眨看着她。
  神情阴沉,语气淡漠:“我救不了人,还杀不得么?”
  好家伙。
  她本指望着他能为自己开脱两句,也能让她从话里得个开脱,没想到一席话竟将她给呛住了。
  草菅人命,却何其理直气壮?
  叶玉棠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这个人。
  柳虹澜直叹气:“这种时候了,说说谎也不成?”
  楼上神鬼道三人之中,其中一人看不下去,从楼上落地,抱剑上前说道,“女侠,哪怕他当初杀了无辜人,亦是为你杀的。那人要死,也是因你而死。你若因为这个同长孙茂置气,那可太委屈他了。”
  行侠之人,兴许能对旁人宽容,对自己德行却分外严格。这话不说,指不定她还能自己寻些由头为他开脱。这话一旦说出口,她怕是死也过不去这道坎了。
  重甄气得闭了闭眼,回头骂道,“能不能少说两句?”
  那人气得:“英雄惜名,却是要代价的,只许她洁白无瑕,干干净净?还不让说了……”
  这群人你一句,我一嘴,令她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一阵眩晕之后,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这一刻之前,她完完全全觉得长孙茂和她是“我们”,与面前这群人有本质之别。可他现在站在面前,却怎么好像与背后那群人一般无二?
  她不能理解,一时半会儿亦不能接受。
  是失望的,更多失望却是对自己。
  失望他,亦失望自己如今已半点儿都不了解他。
  她徒有一身武功,又有何用?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护住师妹了。
  故她一句话没说,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转头走出几步,却依旧有些不甘心,转过头去,忽地问道,“你轻功是强过我的。那天风雨亭下与柳虹澜谈天,怎么会由着我从头到尾听了个仔仔细细?”
  他微微有些讶异,回头看了眼重甄。
  叶玉棠亦随之回头问道,“阁主此行目的,其实本来就是想要借我之口,打探巴德雄之事?否则怎会在风雨亭上故意泄密叫我知晓?哪怕我没有答应柳虹澜乔装师妹之约,阁主过后却说:‘要打听的事,已经都打听清楚’?这事究竟是谁告知阁主的?阁主又为何急于打探裴沁与她父亲的私事?为何放任裴沁离去,又偏偏阻拦于我?洞庭之围,阁主真的没有牵扯其中?”
  若非是长孙茂在风雨亭上说话,她决不会想不到柳虹澜是故意让她偷听的。
  说到这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
  裴沁即将酿成大错,而她此刻唯一可以信任的,只剩下长孙茂。
  可怎么就……
  事已至此,重甄上前一步,道,“我们是有事欺瞒于你,但这事决计与长孙茂无关。无论在下说什么,想必女侠决计不会再信,可却不该不信他……”
  她呵地一笑,“或许是在下以己度人了。无论阁主出于何种情由百般阻挠,但若在下师妹有半点闪失,阁主必脱不了干系。”
  话音一落,她转身欲走,忽的手被人捉了一下。
  没有什么力气,轻轻一握,仿佛和他此刻处境一样无力且无可辩驳。
  他轻声说道,“棠儿,那日泊雪渡口,你为何不告而别?”
  叶玉棠微微有些诧异,回头看着他。
  长孙茂眼中眸光微动,刹那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又一句疑问,“洞庭论剑之后,为何心情不佳?”
  语调如常温柔,语气却有些莫名的急迫。
  这话问得突然,她稍一回想,万般复杂情绪忽然交织到一起,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一瞬之间,她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亦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酸楚之极,仿佛全身骨头都被抽去,抽得一丝力气也不剩。
  叶玉棠疲惫之极,后退一步,“我恳请你,别再追过来了。”
  她循着裴沁离去的方向一跃,借由樟树枝桠之力,轻飘飘落在屋脊之上。几个起跃,身影向着思州方向渐渐淡去。
  道谋望着她离去方向,忽地嘀咕道,“这女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
  “那日下午,我与长孙茂事先商量过,想要她假扮裴沁,前去同巴德雄谈话,但长孙茂拒绝了。夜里,鬼面与柳虹澜在风雨亭上谈天,忽然见她从屋里出来。鬼面心念一动,伪作长孙茂之声同柳虹澜聊裴沁之事,诱她前去偷听。等她听完前因后果,上前来寻时,鬼面匆匆转身离去,那时夜里,又都着劫复阁黑衣……但总的说来,因为是长孙茂,所以她对这番对话始终深信不疑。夜里长孙茂同她商议离去之事,她却当他是来与她商议裴沁之事。她的提议,长孙茂向来不会拒绝,便与她同去白水河寨了。但神盟那日受伤之后,便始终潜伏在白水河寨之中,等着巴德雄再开口之机,故听到二人谈话,纯属偶然。”
  道谋叹道,“这事儿只有她知,长孙茂知。若说神盟知晓纯属偶然,她必也不会信吧?”
  重甄道,“她对我们那半点信任,也全然是出自于对长孙茂的信任。”
  柳虹澜思索半晌,道,“那她是因不信我们才不信他,还是因不信他才不信我们的?”
  道谋白他一眼,“若非你口不择言,她怎会心生芥蒂?”
  “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柳虹澜因愧疚而留神树下长孙茂,一时却没寻到他身影,猛地一惊,大声问道,“长孙茂去哪儿了?”
  重甄道,“若裴沁出差错,必会是她终身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