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贾文和道我再留在北方,会给伯和……不,给皇上带来麻烦,李儒就是因为知道我还活着……所以……才去行刺……文和只是想送我去夷洲,从此离开中原……汉土。”
清澈里放着犹犹豫豫的不舍之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江东被孙策占据,其人野心不死,至今没有归顺朝廷,一直等着什么机会……”
“什么机会?”
懦弱,却不笨,被这话一点,有些惊慌地看过来。
他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孙策等着殿下到江东,从此后便可用殿下被董卓废之失礼的名义,让殿下重登帝位,他再另立朝廷!学当年董卓,掌兵马,挟天子,争霸称雄!”
和刘协没有多少相似,唯有刘协露出脆弱的一面时,才会跟面前这人有些相同的地方,说不清在哪里,或者只是感觉。
瘦弱的手臂撑在身旁,摇摇欲坠——
“不、不不不……文和保证了的,只是经江东去夷洲!不会被孙策发觉!不会给伯和带来麻烦!不会的!不会的!!文和已经答应我了,我不想做皇帝!他不敢逼我的!都这么多年了!我才不是皇帝!我不是!!”
有些癔症的样子,这位弘农王精神不太稳,说得急了,还伸出手向空无一物的身前做出推避的动作。
也许曾经有过些值得称赞的东西存在过,但而今,只余下一副皮相了。
他对弱者向来没有同情心,冷酷异常地指出:“孙策派船队潜入徐州广陵郡沿海,臣已探得确实,这些人已经到了盐渎县,敢问殿下,此船的目的地是不是盐渎?”
没有声音再回答他,抱着手臂的人很轻很轻地哭了好一阵,夹杂着听不清的,意义不明的词语。
等对方情绪稍微平静,他道:“孙策有水陆两军不下二十余万,此人别号小霸王,继承其父孙坚之志,意在侵吞天下,且十分善战,他麾下还有一人,周瑜,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输任何当世谋臣。”
那双瘦可见骨的手把手臂抓得更紧,紧到让人看了生出惧意,会不会就此折断?
可他的爱,他的心疼都已经付给了另一个人,不遗丝毫,眼前看到的并不能影响到心情,依旧冷冷地说下去:
“孙策有兵,有地,所缺者,唯一面大纛尔。”
苍白的唇间泛出红色……
“何止孙策,北有鲜卑、匈奴,南有山越、南蛮,这是外敌,汉土分裂数年,民心崩散,朝堂上众臣各有党朋,均对皇上抱持怀疑,而今的平静下暗潮汹涌,一不小心,社稷倒塌,天下沦丧,汉室再也不可能重振。”
红色蜿蜒而下,汇聚成滴。
他说出最后一句:“而皇上,会步您后尘。”
良久……
“你要本王……怎么做?”
他解下剑,双手捧着置于两人之间的桌案上,伏身,额头贴地,不再看对方——取他的命或是自尽,没有第三种选择。
从义,以下犯上,他其实不在乎。
从情,对不起刘协,如果弘农王杀了他,也只有认了。
他从来不怕赌博,哪怕每次赌的都是命。
这次,让天意决定,让对面的人决定。
不知多久后,出鞘的长剑落在桌案那一边地板上,雪白的剑刃上沾了一片猩红……
“公子!公子?”
曹丕睁开眼睛,听到曹纯在外道:“公子?”
“何事?”
“大公子来了。”
曹丕道:“请到偏厅去,我马上就来!”
“诺!”
等曹纯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曹丕才极慢地吸入一口气,缓缓呼出时把重回脑海的画面一一驱逐。
贾诩效忠者,非是刘协,故而为李傕出谋划策兵犯长安,想逼杀刘协换少帝上位,却不想他自己手里无兵无卒,怎么替少帝抵挡李傕?或者另有奇谋对付李傕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和他一样,都有过冲动的时候,他们的区别只是为的人不同。
张济、贾诩、张绣、李儒,还有弘农王,这些人再有多少过往和牵扯都不重要了,征战时,所有知情者尽死在他手下,从开始到现在,他只为刘协。
刘协如果不是皇帝……没有如果,刘协是,所以,他只有把这条路走到底。
把这一生,都赌在刘协身上。
收拾了心情,换了衣服,曹丕到偏厅去见曹昂……和华佗。
早上送刘协回宫,短短一面不及多言,刘协曾问:“为何声音这般嘶哑?”
曹丕当时笑道:“沙子吃多了。”
刘协当他开玩笑,哪里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曹丕最擅长的就是当他说假话,你会当真,而当他说真话,你以为是玩笑。
北地的风雪比起西域的风沙来,温柔太多。
一呼一吸间进了肺腑,往年十天半月才发作的肺疾演变成隔上三、五日就发作一次,有时服药服得及时,咳嗽一通回过气就是了,有时急行军不能耽误战事,挨到可以扎营的时候,曹丕不得不让吕布带兵前行,自己迁延在后,等病情缓了才上路。
幸好,吕布征战从来不曾叫他失望,即使大军因他而耽搁,到底还算圆满。
原来只想着先把功业建下,一点病症,等和刘协能够长相厮守时再治不迟,不料恶化得太快,由不得他选。
这次归来之前曹丕便先派人知会了曹昂,曹昂和华佗熟识,推荐华佗做了太医,据说要不是有华佗在,郭嘉吃多五石散时活不下来。
曹丕走进偏厅时想:也该找个好点的大夫看看了,否则,只怕下一次出征再也回不来。
曹昂一见曹丕就问:“何人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