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挺着三个月的孕肚,却依然是这般纤细易折的身体,稍吹了些风, 便要翩翩飞走的模样。
惊鸿,天帝的宠妃,我该叫她...........妃母。
那时我的亲生母亲还未失宠,我有出入朝雾宫的权利。守门的宫娥穿着宫衣,朝我恭敬而细声的请安,她们朝我笑,说,三公主又来了,娘娘见到了,该不知道多高兴。
惊鸿是个忧郁的美人。
她捧着脸,坐在那梧桐树下。天宫里,凤凰一族栖梧桐,天后是凤凰一族的后裔,自然而然整个后宫的宫殿里多种梧桐。
她坐在梧桐树下,石椅上,她品茶,朝我在春光明媚里温柔一笑,她说,缙云,你来啦。
是的,我来了。
惊鸿很寂寞。
她时常饮酒,她时常醉倒在她跳舞的那个莲池旁的石椅上。我为她捡起地上散落的绸缎绒毯,盖在她的身上,她会惊醒,会抓住我的手,下意识的呢喃道:“百里..........”
她看清是我,笑一笑,眼里透着深不可及的寂寞,温柔的说:“原来是你啊..........缙云。”
我知道百里是谁,我甚至知道那个叫做百里的司命是将她从人间带回来的那个人,他被天帝暗中打落了凡间,万世遭受轮回之苦,永不得重回天界。
我听到过我的父君,天帝在惊鸿的朝雾宫里大发雷霆,那一整晚,我听到我的父皇愤怒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朝雾宫,他咬牙切齿,里面东西被拂落的声音响了一片,宫外跪了一片宫人,全都低头噤若寒蝉。
我躲在屏风后,瑟缩着躲在那柜子后面。我看到天帝拧着惊鸿的下巴,惊鸿却还在笑,她的笑意轻蔑而怜悯,她笑着,眼里倒映出天帝恼羞成怒的脸,毫不畏惧的轻声嗤笑:“那就杀了我啊!”
我从未见过父君如此失态,那时父君还是刚继位的天君,年轻气盛,情爱上未曾受过半点挫折。
父君拧着她的下巴,眼里森寒,半响才说出话来。
他说:“好。”
那是在惊鸿初怀孕的一月。
而后三月,立夏之际。紫林的蛇族为我的母亲送上了碧水青天。天帝那里也有唯一一份的供奉。
那茶是真的很漂亮,每一年,紫林千里紫竹林,只有那么一两份的贡品,可以进贡给蛇族的少君和天帝凝霄殿。
我的母亲收到了这份娘家的心意。
她将这份碧水青天给了我,让我去给住在朝雾宫那个受尽宠爱的妃子尝尝鲜。
在那一日父君和惊鸿不欢而散之后,他竟然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杀了惊鸿,而是对她越发体贴入微。他把折子搬到朝雾宫去,一闲下来就带着惊鸿去往各个御花园散步。他搂着惊鸿,小心翼翼的照看着她的肚子,笑容温柔体贴,似乎是对这个怀了三月的妃子疼爱入骨。
连天后都嫉妒了,这个母仪天下知书达理的凤族主母,言语间还是言笑晏晏,可每当她一转身,眼里便折出深寒锐利的杀意。
只是我的母亲,是最先忍耐不住,动手的那一个而已。
朝雾宫里没有一个下人,只有守宫的宫娥,恭敬而忧心忡忡的看着我端着碧水青天进了宫门。
她们没有说,没有告诉我,这种茶,是至毒的蛇族和天帝一族才能有幸品尝的烈茶。
碧水青天是蛇族上等贡茶,毒性剧烈,这个事情在天庭,任是哪个宫娥嫔妃都知道,只是我年幼,不曾知晓罢了。
我亲眼看着惊鸿在我面前喝下这碧水青天。
她双手捧着青瓷的茶杯,温柔落寞的看着我,声音又轻又柔,她说,缙云,我好寂寞。
那个时候我不明白,可后来那思过宫里的千千万万年里,我想明白了,那个时候,惊鸿已经有了将死的觉悟。
她以为我是来杀她的。
天帝的那一句话从未当做过儿戏,如果他真的那般爱惊鸿,怎么可能会撤空朝雾宫的宫娥,让门口的宫娥眼睁睁的看着我捧着碧水青天进了宫门。
这万千宠爱,是做给谁看?给这后宫里的万千妃嫔,给这后宫里万千蠢蠢欲动早已在煎熬中的女子看,让她们将这个卧在石椅上媚态风流无意争宠的女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天帝永远聪明,标榜了自己的情深,又悄无声息的除掉了惊鸿。至于我的母亲,谁让她那般娇纵任性早已失了天帝的宠爱呢?
天帝早已不想看到我的母亲,他正好借此机会,打压一下人间蛇族蠢蠢欲动的自大心。
我看着惊鸿浅浅的辍饮品尝着那碧水青天,她抬起头,朝我笑,她说,谢谢你,缙云,陪着我,给我喝了这么好的茶。
她说她乏了,她想小憩一下。
我看着她放下茶,轻柔的靠在石椅上,双手十指交缠,安详的睡着了。
我一直看着她,从中午夏日阳光炙热,到夜晚凉风习习。她睡得一直那么安详,唇角轻轻的翘起,她应该是做了个好梦。
直到天帝带人闯了进来。
在兵将将我拉开的时候,我看到天帝抱着惊鸿,小心翼翼的将脸贴在她死去冰凉的脸上,眼眶有些红,恨意犹然,轻声说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我的母亲劫走了我。
她通红着眼睛,言语殷殷。她说带我回黄金蛇一族避避风头,她是天帝的嫔妃,也是被放弃了的一枚棋子。
母亲真傻。
她活了十来万年,是惊鸿见识和阅历的数万倍。可她偏还不如这么一个凡人聪明,知晓帝王家的无情,知道即使作为枕边人,我的父君也可以轻易的将我的母亲化作一把刀,由他操控着刀柄,毁灭他曾倾心爱过却永不属于他的这个旖旎念想。
现在到了念想已毁,刀该折的时候了。
母亲被天兵天将押送往幽冥无名岛,临走的时候,她再不复往日的娇艳光鲜,那些时候,她那原本光滑如镜的青丝挽着金步摇,上面的凤鸟吊饰碧绿宝石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晃。
但现在,她形容枯槁,鬓角生了些灰白的发,像是一朝一夕间老了十万岁,像风中燃烧的残烛,不过是数日未相见,便走了生命的尽头。
她看向我的时候,眼里黯淡的眼珠混沌无光,我唤她一声母妃,她站在云端,隔着交架在一起的刀刃,眨一眨,呜咽着流出两条清泪。
她哀哀的低声哭泣着,她说,我的孩子,你要怎么办才好啊。
我能怎么办?
我在天宫,不过是一个死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