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乜斜眼看我,一手做出护着武氏的模样,在空中虚拦了一下:“还好意思和小辈要谢礼,你看你可还有个做姑姑的样子么!”
我对她吐吐舌头,跑到母亲身边,挽着母亲道:“阿娘你看,阿嫂有了媳妇,不要我这做妹妹的了。”
母亲抚着我的头笑道:“那是她亲儿媳妇,她不护着,谁护着?”
我道:“是啊,那是她亲儿媳妇,她又是阿娘亲儿媳妇,她护着新妇,阿娘护着她,你们都不要我了。”
母亲一怔,目光转向阿欢,却像是越过她在看谁一样,手上倒不曾迟疑,将我狠狠一拍,笑骂道:“胡说什么,你一个长辈,和人家小辈计较,好意思么?——新妇的见面礼给了么?没给还不快给!”
这礼其实早已给过,不过我倒也早有准备,笑嘻嘻地自袖子里摸出一个纯金盒子,交给武氏,武氏慌地便要辞,被阿欢在臂上一拍:“你收着。”看我时眼波横流,竟当众大放起媚态来了:“既是你这做姑姑的给的见面礼,可必要是好东西,不好我们可不收。”
我被她看得心猿意马,倒不好意思再油嘴滑舌下去了:“你让她打开看看便知。”
武氏看看阿欢,又看看我,慢慢将盒子打开,露出内中一块流光溢彩的玉佩来——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同心佩,没选时下最流行的白玉,而是选了而今还名不见经传的翡翠,匠人们初时不识这东西,废了好几块原石,后来才琢磨出这东西的好来,精心点缀,做了巴掌大一对绿油油的同心佩来,守礼那块我早已给了他,这一块是特地留着要当众给新妇的——这玉佩说起来其实算不得贵重,胜在颜色新颖,翠色流光,又甚耀眼夺目,新妇为这玉佩所吸引,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赶忙将盒子呈给母亲,母亲漫不经心地捏起来一看,又笑着丢回去:“有些新奇。”众人却已被吸引,各瞪着眼来看这一块,阿欢与我心意相通,当下便命武氏捧着与众人传阅,我自己又袖出一块更大的,则笑向母亲道:“这是奉天局新发现的玉矿,我见颜色还好,便叫他们做了佩来,有最大最好的一块,预备献给阿娘,只是还未雕成,其次的因恰好有一样大小的两块,我想他们两个新婚,便买来给他们罢——也是顺水的人情,并不甚贵重。其他还有许多,诸位姑姑、姊妹们若喜欢,都可去奉天局总店订货。听说头一批最绿的只有四块,先到先得。”
母亲笑着捏我的脸:“人家大喜的日子,倒又成了你卖货的时候了,你这姑姑做的!”
我故作无辜:“本来还想收着,待会再给的,是阿娘非要我现在给出来,现在好了,又怪我在这里卖货。”
母亲瞪我一眼,却也忍不住笑,将那翡翠又看一眼,轻声道:“柳厚德倒有些才干。”
我趁着靠她近,挨着她道:“奉天局做到这样大,一年光税便抵得几十个州了,却还归在春官,外面物议纷纷,都说不是职权分明之道,以我之见,不若还是交还地官去罢。”
母亲似笑非笑地看我,捏捏我的脸道:“地官侍郎正好出缺,宰相将廷推人选——你自己和他们磨去,他们若肯拟,我便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欢:我真的是陛下的“亲”儿媳妇么…
太平:当然是“亲”儿媳妇,因为我是“亲女儿”呀。
阿欢:……
第448章 婉儿
自元日以来, 元月、腊月间便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且不说元月里各种朝贺与礼节、诸亲疏宰相重臣亲眷之来往、柳崔郑骆四人及亲信之往来, 我这里内外到了新年要来拜见、我又必得着意见一二面的便有近四十人——奉天局现下已如我当年所料, 涉足了多种行当,连衣衫、首饰、布匹、金银、玉石、木材、药材、饮馔等在内, 有实职或虚衔的属下近百人,其中西北既是贸易重镇, 又是边关情报所在, 至为重要,东北边疆既定,又是战乱刚平,略逊于西北,然而也是极紧要的大镇, 河北一道旧有官吏经武懿宗清洗,势力须得重构, 岭南是贸易重地,又多奇宝,江南则是新兴之地, 举凡京中滞销之物,在当地都能卖出绝好的价钱,属于“钱多人傻好赚”的新兴市场,因此这几处的掌柜我少不得一一接见,又于元月在第中设了一宴,连柳厚德在内,将这些人连随从人等一并请了一次;历年诗会、上门投刺、或经我门下引荐进来的士人, 也有结伴来拜的,也有单身投帖的,我视其名气、才干、门第,以及我自己的印象,择了几人见过,余人则视情形或派裴兰生、冯永昌等,或请郑元一,或派郑博之再从子郑鹤鸣,又或是家中管事打发;家中请了几位幕客替我操持文书,为裴兰生之副,有些三二月才得亲见我一面,又有各庄、各司的管事,到了新年,也总要受他们一拜,亲自看一眼大账、一一勉慰几句;从前管军学、奉天局等事,现在处理图书馆时有几个常见面的下属,虽非紧要,人家上门来了,也须得见面说两句话,否则显得我仗着身份,倨傲不堪;韦清一家,还有七七的兄弟家人,以及我那两个奶兄弟——元月独孤绍与崔明德立功归来,算是小喜事,独孤元康出殡,是大事,又有诸随军人等谋官、改调、守选等细务;守礼成亲是大喜事,开府是小喜事;宫中大醮、诸法师开年经讲,以及母亲一时兴起安排的辩佛大会;我自己家里做了一次佛事,这是眼下的习俗,武承嗣、武三思、李旦、安定并狄仁杰、豆卢钦望、杨执柔等都办过,亦少不得有些应酬,倒是崔秀不曾办——他自称一心向道,要修身养性,不近女色,因此一直不肯娶妻纳妾,内宅无人,许多事也不好办;趁着下雪,又办了一次诗会,专一咏雪;到下属迁转、考课、请托等事,以及诸朝政、家务,因不独是新年才有的,反倒算不上是什么事了。
阿欢与我忙的事虽不一,却也是片刻不得闲,她眼下的身份有些尴尬,盖因守礼成亲出宫,依礼她本该随而出宫居住,可李睿还在,母亲以让她代李睿尽孝的名义留在都中,这么说来,便合该住在宫里,亏得是无人争议此事,但她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不敢引起外朝注意,办起事来亦不如以往便给——偏偏事还比往常更多。我体她之心,白日几乎不往飞香殿去,到夜里悄悄见面,也更谨小慎微,深夜才去,略见一个时辰即归,两月中才处了不到十次,体力便有些不支,到腊月末,守礼婚事既毕,小夫妻望着也还和谐,了却我一桩心事,终是发起病来,不得不卧床躺着,且喜阿欢终于有名目可常常守在我跟前了,却见她一进来就沉着个脸,将额外增设的内间挡风帘一摔,跑到我床头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将我手一拽,捏着我的脉探,我见她面色不好,故意作了怪样子逗她:“几日不见,韦医生的医术又大精进了,有你在,想必几日之内,便大病化小,小病化了。”
阿欢不理我,噔噔噔噔地走出去,片刻后端了药进来便向我嘴里灌,我本还想享受她的照拂,药一入口,便难过得几乎要吐出来:“没放糖?”却只得她一个瞪眼:“你以为是喝饮子?还放糖呢!”
我见她如此,只得乖乖敛了声气,忍着恶心喝了——喝一口药倒要咽好几口口水——扯着她的衣袖道:“苦。”见她不为所动,巴着她的手臂央求道:“药里不放糖,喝了给块糖甜甜嘴总行了罢?”又作咳嗽之状,阿欢方自取了一块饴糖来,还不肯就给我,非迫得我将一大碗洋溢着说不出味道的苦药喝完了,才用刀切了指甲盖大小一点塞进我口里:“以后你再不听劝,该休息时不休息,我就一日十次地给你灌黄连!”
有了苦药作比,这平淡无奇的糖也显得甘美无双,偏只薄薄一片,实在不够,我忍不住便连她的手指也一起含在口中,边吮吸她的指头,边看着她笑:“若都是这样子灌,纵是黄连,我也认了。”
阿欢两眉倒竖,一手便来戳我,刚要说话,忽听门口佛奴扯着嗓子喊:“上官承旨来看公主了!”面色一变,忙便将手收回去,我则倒仰回床上,堪堪将被子扯上来、遮住半张脸,婉儿已不紧不慢地踱进来,阿欢不甚自在地向她一笑:“上官娘子。”将她让在上首,亲捧了茶给她,我两手捏着被角,将被子自眼睑处卷至人中,斜看阿欢一眼,慢慢与婉儿见过,因已熟惯,也不甚拘礼:“阿娘遣你来看我?”
婉儿看看我,又看看阿欢,轻轻一笑:“不是。”见我们均有些疑惑,便自袖中取出两封帖子,一封递与阿欢,一封递与我:“女人社自上次之后,许久都未聚过,一月又逢公主生日,我想择一日做东道,延请社中人等,并素日亲近之人,为公主设宴庆贺,还望公主、王妃屈尊赏面。”
婉儿一贯谨慎小心,与内外人等虽都有来往,却都是附和他人,从不曾有主动召集的时候,我微觉惊讶,将眼去看阿欢,阿欢却似毫不意外,伸手将两封帖都收下,笑向她道:“你放心,我们一定去。”
婉儿向我二人各一笑,笑容中颇有些深意:“不打扰公主休息了。”不紧不慢地来,又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9章 心魔(三十七)
门轻轻地响了三声, 若非是在清晨, 四下静寂, 这声音决计无法传到床头。这是殿中请皇帝起床时惯有的礼节。先敲门惊动内间班值,再由内间侍奉的人叫醒皇帝。
婉儿微微睁开眼, 习惯地便要下地,想起自己睡在何处, 又忙地缩回身, 抬头看时,武曌早已醒了,见自己看过去,便将手指比在唇畔,小小地嘘了一声。
婉儿便不动, 与武曌面对面地躺着,她伸手想将婉儿揽进怀里, 婉儿反捉了她的手,将她向自己怀里搂:“不早了。”
武曌懒洋洋地向后一躺,整个人仰在床上, 巧巧地避开了婉儿的拉扯:“没什么事,不想起来。”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三声,比方才略大了些,也更急了一点。
婉儿慢慢坐起,将头发梳拢在一侧,以两手手指梳理, 低头时看武曌:“你忘了,今日新任的地官侍郎柳厚德等六人要陛见。”
武曌一手伸出,握住婉儿的发丝,顺着头发慢慢抓下来,满面含笑:“让他们等着。”手落下来,又伸进发束,重沿着头发垂下来,神情虽是温柔,动作也尽力小心,却还是扯痛了婉儿,婉儿微一蹙眉,又立刻掩住痛楚,她发觉了,将手收回来,张开手掌,掌心中已有一把七八根头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好一会方将手撑下去,吃力地向上动:“该起了。”
婉儿故作不见,扶她起了身、披了衣,自己也穿好衣裳,传人进来打发她洗漱过,见她还坐在殿中,不像是忙着要出去的模样,便一行礼,半是解释,半是请示地道:“一月里公主生日,我想候公主病愈,在绮云殿设一宴,将平素往来之人都延请至殿,好生乐一乐。”
武曌偏了偏头,眯着眼道:“太平?”
婉儿点点头:“女人社自上回之后,许久不曾聚了,正好也趁此机会,一起见一见——陛下要来么?”
武曌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些不自在来,左手覆在右手上,下巴微抬,若无其事地道:“我去了你们都拘束,我就不去了。”看婉儿一眼,又道:“你头一回做东,时间又仓促,人手若不够,便叫高力士带几人替你布置。饮馔不要走宫中,自我这里出罢——窖里是不是还有几坛玉堂春?”
最后一句是向高延福说的,这老儿颤巍巍勾身下去,笑脸如九瓣重菊:“玉堂春只得一坛半了,倒有一窖上好的西域葡萄,老奴就去拿了,送到绮云殿?”
婉儿刚要开口,武曌先替她笑道:“你这把年纪,这些小事,叫他们下面去做就是,何苦劳你?”
婉儿看她一眼:“是我和陛下讨酒,让小奚带人去拿罢。”武曌方像是想起什么,偏头去看高延福:“高力士尚未有职事?”不等高延福回答,已又道:“让他去绮云殿罢。”
高延福一怔,转眼便来看婉儿,婉儿忙道:“陛下才开恩授的内给事,这就忘了?他办事伶俐,省中各处都恨不能抢到手里呢,因陛下这里常用他,所以才不好直接开口,若派到我那里去,过不多久,怕是就要打上门抢了——还是留在陛下身边罢。”
武曌被她说得笑:“罢了,留在我这,与在你那,也是一样的。”
一句话说得高延福的腰更弯下去,笑容更盛:“老奴这便和他说,日后上官娘子的事,便是老奴的事,上官娘子但有事,只管吩咐这帮小奴几,若谁敢怠慢,老奴打断他的腿!”
婉儿忙道:“高翁事陛下多年,年纪又长,万不敢当高翁唤‘娘子’二字,还叫我‘婉儿’便是。”又辞高力士之事,高延福偏不依不饶,立刻便要叫高力士进来拜婉儿,婉儿自然不敢,一力主、一力辞,几番作态,还是武曌挥手道“你是丈人,她是后辈,叫她一声‘婉儿’不为过”,这事才算了结——高延福却还只叫“上官承旨”,到底又命高力士进来磕了个头,武曌但微笑不语,婉儿也只得侧着身受了半礼。
一番来往,天已大亮,武曌自去前朝接见臣子,婉儿辞以他事,将武曌送走,在殿中略做停留,手写了请帖,亲向各处送过,至傍晚回绮云殿,恰见武曌也自前朝回来,神情早不似白日那般温和,见了婉儿,强扯出一抹笑道:“日子都没定,人先已请好了?”
婉儿轻轻点头,替她宽去鞋服,迎入内殿,问明她还未用晚饭,自顾自便叫人搬了一只小锅,亲将火锅架好,与武曌面对面坐了,将菘芜等菜一样样摘成小片,放入锅中,汤水沸腾,很快便将一片片青白菜叶带起,武曌望着汤锅,面上终是松懈下来,轻轻笑道:“太平说得是,这火锅就是要与人一道吃才好。”婉儿一笑,替她捞了几样菜,又将一个鸡子打进锅中,提勺搅拌,并不多问,武曌提箸吃了几口菜,倒是自己开了口:“他们是越发不像了,都是宰执之臣,为着一个图书馆的事,吵得面红耳赤,白白耗了一下午。”
婉儿不语,看鸡子熟了,便捞出来,放在她碗中,武曌微有些不悦:“你不问他们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