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我一眼,将手放下去,淡淡道:“若是旁人,我根本便不会让他这样站在我身后。”
我讨了个没趣,自己搬了个杌子来,挨在她身边坐着:“你也太多心了,若有人想杀你,什么手段不得,偏要站在你身后行刺?”
她不答我的话,只道:“你白日里只怕没看见,我见到了,陛下想让上官婉儿喂酒,婉儿却不肯,陛下自后便恼了,故意不与她说话,婉儿当众得了没脸,也不高兴,就改坐为跪,故意和陛下置气呢,陛下因此更生恼怒,所以对你也没什么好脸。”
我委屈得很:“干我什么事?”
阿欢道:“就是干你的事——陛下对你这女人社一向只当作不知道,在明面上既不承认也不禁止,崔明德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立的也不是什么惊世奇功,陛下怎么会突然想起这庆功宴来了?若不是因你,便是因婉儿,说不定是因你们两个。”
我品出些意思来,惊道:“你是说阿娘疑心我和婉儿…不至于罢?”
阿欢冷笑道:“怎么不至于?你生得有几分姿色,又与她自小相知,一来二去地,发生些什么,不也是人之常情么?陛下虽号为圣人,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岂能不生疑心?尤其你容貌上像陛下,还生就一副温柔小性…”忽地住了嘴,横我一眼,不说话了。
我倒是自她语气中听出些别样意思,搂着她道:“你是不是也生过这样的疑心,所以对阿娘的心思这样清楚?”
阿欢白我道:“满宫里都是女人,年轻美貌者难计其数,若个个都要怀疑,怎么忙得过来?我才不吃这无由飞醋。”推我一把:“你日后离上官婉儿远些,别叫陛下发作了还不知道。”
近来她总端着庐陵王妃的样子,要冷不冷,要热不热地模样,突然这副模样,反叫我觉得既可爱又可笑,将头靠在她肩上,轻声道:“你放心,除你之外,我不和任何人走得近了,男人女人都一样。”想起婉儿,竟又有些难过,叹息一声,阿欢眼向下看我,手戳在我腰上,淡淡道:“你叹什么?”
我道:“婉儿算得盛宠了,一旦小有得罪,却是当众遭此羞辱,天子之威,实是难测。”
阿欢道:“陛下已算是给她脸面了,换作旁人,敢当众这样顶撞,真以律法论,足以枭首夷族,这还是在外面,在宫里连律法都不必论。”
我蹙眉道:“可这不是相处之道。”
阿欢冷笑不语,我知她的意思,心中觉得不对,却也无法对母亲与婉儿之间的事做任何评判——我认识中的恋人关系乃是排他的,譬如阿欢与我,可时人眼中的恋情却并非如此。尤其母亲还是天子,单是身边蓄养的美人便不下三十之数,临幸过未算的更是未知,毕竟她不必像男皇帝那样,幸过谁,还要载于彤史、对景效验。
阿欢看出我的不高兴,拍拍我的手道:“不想这些了,你看我今日这身衣裳可好看么?”
她一说衣裳,我便立马分了心——这一身竟是夏衫,既轻且薄,远处看不见,贴着肩却可隐约看见锁骨与胸口。我们已数月未曾一起过夜,实在忍得难过,隔着衣裳稍一蹭到了她的皮肉,便已觉心猿意马,何况又看见了里面——眼不自觉地便牢牢钉在她身上,一心想要将她扯到床上,做那爱做的事,只转头去拿蜡烛的工夫,她已立起身,在镜子前开始脱衣衫,衣带一散,长绫衫便自她肩头缓缓垂落,划过腰和腿,堆在了脚踝旁。长衫内里什么也没穿,只有精瘦的她,因抹了一层香脂,肌肤在烛光下散出莹润的光泽。
她轻轻笑着,伸手自我手上拿过蜡烛,重又放回去,解开我的衣裳。我们在半人高的大镜子前相拥、相吻,偶然抬头时看见镜中□□的对方与自己,格外兴味盎然。
第428章 正事
韦欢醒来时天已蒙蒙亮, 太平还没走,睁着眼睛, 一手支颐, 侧躺着看自己——这已是她比自己起得早的第四次, 也是自己不用安神香便能安睡的第四日。
晨光如轻雾般侵入室内,缓缓地与室内的昏黑相融, 使得昏黑变成了昏暗,太平白皙的脸庞在昏暗中清晰可见,唇齿微张,眉眼带笑,如提早到来的春光般温轻和暖,韦欢久不见她这样的目光,心竟如少女般轻快地跳起来, 两手捏住被角,轻轻向上一提,头则微微一低, 将大半张脸都遮进了被子,口中却道:“这时候了, 你还不走?”
太平一笑,侧着便搂住她:“今日既没朝会,也不议事——便议, 我也不去。”
韦欢不悦地蹙了眉,轻推了太平一下,没有推动, 便就势躺进她臂弯中,手捏住她的脸:“一日还未开始,你怎么知道议不议事?万一陛下召人入见呢?”
太平轻笑着将脸凑在韦欢脸旁,睫毛轻眨,刮到了韦欢的脸:“哄你的,今日有重要的事呢。”一面说,却还依依不舍地搂着她,将头拱进她怀里,贪婪地一吸:“若是日日都能和你一道,那该多好?”
韦欢不答,只促她起身:“既有要事,就赶紧起来。”
太平偏道:“起自是要起的,不过也不用太早,今日这事,去早了也没用。”
韦欢见她反复提起,终是问了一句:“什么事?”
太平便又躺回去,手重又支住脸:“来俊臣奏李昭德谋反,证据确凿,旨意准决,拟当腰斩,夷三族。”说完轻轻叹息了一声,韦欢将她的脸颊向外一扯:“人又不是你杀的,你叹什么?”
太平轻轻摇头,自床上一坐而起:“他死我不可惜,只觉得他的家人无辜——不过这也不是我该忧心的事。”
韦欢对此无动于衷:“这账要算也该在来俊臣头上。”
太平浅浅一笑:“是啊,正是要把账算在他头上,所以我才不能早去。早去了,两拨人一起说他的不好,阿娘难免疑心,我先等他们和阿娘说过了再过去,阿娘若主动问起,就小小地补一刀——就是落井下石的意思——阿娘若不问起,那便是心意已决,也不必我再提起。”
韦欢微蹙了眉道:“他们?”
太平回头看她:“阿娘敕李昭德腰斩,次日便有御史邱柒上疏,告来俊臣谋反,司刑寺当场即受理此案,两日内便审结断成,昨日来俊臣谋反的状子已进了宫,一二日内,阿娘便当要与人商议此事了。”
韦欢挑眉道:“眼下的司刑寺卿…是徐有功?”
太平轻轻点头:“李昭德不懂圆通,所以终叫来俊臣得了手,狄仁杰却不是他。此人智计多出,圆滑多变,又深知阿娘心意,来俊臣以罗告陷人入刑,狄仁杰便以罗告陷害于他,此人将李武两家都得罪尽了,人人都恨不能生食其肉,案子一经首告,司刑寺立刻接手,等阿娘知道消息,已是铁案如山,再无转圜。”
韦欢沉吟片刻,方道:“可这样先斩后奏,陛下未必高兴,就算本来不想保来俊臣,说不定也要保他一保,何况本就想保他呢?”
太平道:“阿娘当然想要保他。自邱神勣,至周兴,再到来俊臣,若这些人下场一个都不好,日后谁还敢为她效力?可李昭德之事太大了。若是单以谋反伏诛倒也罢了,腰斩便太过。”
韦欢道:“他死了,陛下更要栽培他人。李武两家恐尾大不掉,再自微寒中拔擢,既费时费力,又不足以与他人抗衡,而且还未必能用得称心。”
太平点点头:“这便是我们的机会——所以来俊臣必须死。”
她的面色很平静,和许多年前谈起死人时的模样决然不同,唯眼中还有一丝悲悯,还能令韦欢想起少时的她,手抚上她的额头,轻轻叫“太平”,太平垂眼看她,韦欢便又叫“乐乐”。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唤太平。第一次的时候两人正争执着,这名字被韦欢用以为武器,将来羁绊太平,这一次却纯然出自内心。
太平怔道:“怎么想起这样叫我?”
韦欢的手抚过她的脸,顺着脸而下,又到了肩膀:“只是想知道,李乐乐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和现在的你像得多些,还是和从前的你像得多些?”
太平轻笑道:“李乐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李太平也是——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依旧是。”捉住了韦欢的手,拿在脸上一靠:“既是人,便有贪嗔痴怨,六根不清,又普通,那便胆小又懦弱,看见便宜了便想占,看见危险便想躲,看见好的想要,看见差的想避开,与己无关的,喟叹几句,施舍些怜悯,利害攸关,便翻脸不认。”
韦欢哂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不在说李太平,倒像在说我?”
太平认真地看着她:“我自然是在说李太平,也是在说你。因为你与我一样,都不过是个普通人。”
韦欢心头一动,轻轻将手收回来:“顺着你说两句,有个意思罢了,若你还是普通人,那别人算什么?”
太平微屈了身子,盯着她看道:“你见我投了个好胎,托生为公主,便觉得我不是普通人了。可哪怕是阿娘,你也知她是血肉之躯。公主或婢女,皇帝或平民,若脱去身份地位,说到底有什么分别?难道因着出身,便真能长出四只眼睛、三张口不成?既是普通人,便只能尽力做普通人可以做的事——护住自己,护住家人,再稍稍地实现些志向,其他的,却是无能为力。”
太平的语调中不乏失落,却并不悲伤,看着韦欢时眼中也不曾有半点责怪或迁怒,反倒饱含温柔,韦欢的心又如少女般轻快地跳起来,低下头去,轻声道:“若你是个男人…该有多好。”
若是个男人,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他,她们便不必卷入这许多纷争。她不计较男女间平不平等的事,也不必愁这些夺嫡立储的勾当,她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做一对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安逸夫妻,笑看风云。
太平失笑:“你这话就不对了。你一贯最讨厌的就是男人,若我是男人,怕连你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拉拉手,亲亲…咳脸了,我才不要做男人,我要做女人,和你一道做女人,这辈子,下辈子,都做女人,也都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