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喝了茶,看着便更精神了,不忙与我说正事,先笑着道:“一向耳闻内廷煮茶,不加盐、辛,以茶之叶入清水熬煮,不加他物,务求茶之本味?今日一尝,果然清雅。”
我奇道:“此法流传甚广,崔公不曾试过?”
崔秀笑着放下茶杯:“天潢贵胄,得而一见,已是不易,供御内物,臣下辈岂能得而尝之?”
我方明白他在说前次见面不得的事:“那一日不得赴约,实是事出有因,当时不好马上派人和你说明,想必叫你久等,是我之过。”
崔秀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封书札,又自札中取出一纸,起身双手递给我:“二娘托我交给公主的。”
我怔了怔方明白他不是在叫我,接过信一看,是崔明德的笔迹,只说了两件事:年底之前仗一定会打完,一应军需,以及朝中动向,托我多加留意,其后诸事,也请我与崔秀等人提前商量好;时局非常,虽是之前叮嘱我蛰伏守静,然而该要出手时也不要拘泥。
信的语气极不寻常,我不觉蹙了眉看崔秀:“她二人在边疆…一切都还好么?”
崔秀淡淡摇头道:“洛南公前时染恙不起,中军不敢妄动,只好固守堡垒,前军亦有所顾忌,某尚未得到消息,不过据来信中说,此信发出时已派人向都中报信,想必陛下那里已经知晓,迟迟未有明文,想是见边疆情形尚好,洛南公那里又无确切消息,不好寒老将之心,但陛下心中,多半已有了万一之备。”
我算了算来信的时间,再与军报的脚程一比,顿时不寒而栗:“陛下时在病中,国事多由宰相、魏王、梁王与我,结果这么大的事,你与我却都不知道?”
崔秀轻笑:“正因此事重大,所以公主与某皆不知,料想魏王、梁王也不知道。”
我不自觉地伸手去寻自己的茶杯,拿到手时才想起阿欢不让我过午之后喝茶,因此这些时候夜里上的都是果饮:“军需后勤等事我明白,其后诸事,指的是什么?”边地苦寒,独孤元康年迈又有病在身,在边疆多半撑不过这个冬天,因此无论是为了孝顺父亲,还是为了朝廷局势,独孤绍都必须赶在寒冬之前结束这场战争,为此则只能再向朝廷讨要额外的人员物资,然而本来已做好长久的打算,这样一催,这场战争便胜败难料,“其后诸事”…但愿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好在崔秀先为我解释道:“公主不必担心,二娘她习惯未雨绸缪,‘其后诸事’,未必便是觉得此战不能获胜。其实此一战,无论胜与不胜,朝中都将有一番大争夺——不胜,便当思虑下一任主帅为谁,二娘与十六娘该如何自处;胜了,则该思虑朝中局势,军权谁属。”
我若有所悟:“如今边疆有娄师德、王孝杰、唐休璟等人,手握重兵,都中李昭德贬而复用,朝臣党而争求诸孙出阁,陛下欲要安坐,必当制衡。”
崔秀淡笑道:“武氏诸王中,魏王是不可能领兵的,其余几位,梁王、河间王最谙军政,河间王为人贪暴少谋略,若是他为主帅,则十六娘与二娘…恐难自保。若是梁王只怕也难。其他人威望不够,倒还好些,只要以守孝的名义将十六娘召回都中,虽要担些罪责,总无大咎。当然,若是能胜,才是最好的,亲李氏的大臣以她二人为违背纲常,不愿接纳,武氏诸王又因她们与公主亲近而多有诋毁,十六娘掌兵,陛下反倒放心。若能大胜,必当有大用。”
我心头一跳,看着崔秀道:“崔明德她出征之前,是不是已有了这样的打算?明知洛南公年老体衰,途中可能出许多意外,所以要亲自陪着独孤绍赌一把?”
崔秀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道:“二娘自幼便沉稳有决断,认定的事,绝少有更改,唯独在十六娘的份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7章 猜忌
我对“宰相”的态度历经过许多变化, 初来此地,被父母抱在襁褓中见大臣, 听见“宰相”这词时满心都是震撼澎湃, 觉得自己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周总理级别的重要人物, 待长大些,看惯了这些人的升迁荣辱, 又觉得宰相也不过是皇帝臣属,不值一提,再大些,总被父母赶出议事的场所,又知道了这些人可以管到我的婚姻、嫁妆等等一系列实实在在的切身事,重又生出了敬畏,而到如今, 与他们中的许多人或直或间接地共事过,方知宰相与宰相之间也可有天差地别。
譬如李昭德,年纪不大, 资历亦不甚深,因着精明强干、勇于任事而获得母亲信任, 便得专政事数年,而如杨再思、豆卢钦望之类的人物,虽是资历深、官阶高, 在宰相位上却毫无建树,杨再思还是皇帝外戚,做事的手腕却远不及李昭德。
又譬如崔秀, 年纪比李昭德更轻,资历比李昭德更浅,亦不及李昭德从前那般得母亲信重,然而心思之缜密、手腕之圆滑,却是李昭德所远远不及的。我与他足足商议了一整夜,初时只是说独孤元康的病——最好的结局自然是一战大胜,此事不在我们,而在独孤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保证军需、力争不要拖阿绍的后腿,而军需之首重,一为人丁,一为粮秣,崔秀入枢机的时候短,于边事尚未谙熟,便与我约好先回省中清查各地粮仓存储,并漕运、陆运等细务,我一则查清奉天局可用之钱帛、消息等事,一则向骆逢春打听夏官于此战的粮草转运等事的部署,一二日中再来见面详谈。
接着是綦连耀的案件,并我与阿欢所议之设想,崔秀不但深以为然,还提出一个疑点:武懿宗因屡失言于御前,已被母亲免去了诸多官职,只是虚领爵禄而已,首告谋反之人为何不向司刑寺等处告状,而向武懿宗出首呢?既是出首,自然是也想领这份功劳的,其中或大有文章可做。崔秀还以为这事不消我们出手,只要向诸李大臣们透露一二,他们深惧来俊臣与武懿宗之手段酷烈,自然而然地便会动手反击,来俊臣已是强弩之末,办起来容易,武懿宗是宗室,难以扳倒,却也足以让母亲再也不愿用他,如此则独孤绍与崔明德的隐患也解决了一个,只是这事必须要快,一定要赶在母亲下定决心之前,但透露消息太急,又不想被母亲发现,便唯有两道:要么挑拨栽赃,要么找人自愿背锅。我并不意外崔秀能从容坦荡地与我说起这些事,唯只讶异于自己对这些事的淡然。当崔秀提议反其道而行之,派人匿名在都中散布綦连耀谋反的流言时,我的第一反应竟是“该找谁去做”,其后方是“此事还未经确认,若我们散布流言,则罪名便被坐实了”,心下赧然,眼看崔秀,崔秀却不似他侄女那般倨傲,望着我笑得十分温文尔雅:“总也不急在这一刻,公主可以回去思量一时,再行决断。”我对他的体贴颇为感激,点头一笑,约好此事也同军需事一道再议。
两件眼前的事议完,因彼此颇有相合之处,少不得又论起他事,渐及诸武等事,崔秀笑道:“魏王、梁王虽是陛下亲侄,眼下一意鼓吹女主当政,陛下用妇人时也多有附和,然而他们毕竟也是男人。只看他们自家论出的长幼顺序,便知到底还是那一套礼法,并不曾因姑母是皇帝而有所变更,这样的人,日后岂会祭祀姑母?陛下心中想也明白,今后天下之姓氏谁属,已有定论。然而民人兄弟间析产分家,尚有打到头破血流的,何况是天下大家?今后之天下姓李,继位的却未知便是哪一位李氏——这方是公主当思虑的所在。”
我见他言下竟似有鄙薄时下礼法的意思,有意试探,便笑道:“姑母于他们毕竟是外姓人。”
崔秀笑而不言,只道:“天将亮了,某还当入省坐衙,恕不能久坐。”
我见四面已开始有了人声,只得与他作别,自乘了辇回内廷,一夜未睡,头痛得很,心跳也略觉有些快,到丽春台倒头便睡,醒来时已足到了半夜,精神大好,又想起与崔秀所商议之事,便扰了兰生与余停三个起来,向她们问了一问夏官、地官中有谁,各曹现是何人,并奉天局中负责林业、饮馔、服饰等分局的副手是谁,一一确认了所在衙署、入值时间,又命她们早起各替我去打听这些事。
这一忙便又自夜里到了早上,天已蒙蒙亮了,崔秀却托人送信,说今日就能查得明白,约我再去省中相见,我自是应允,又将自己已先查得的事写了一纸,正看着间,外面人说阿欢来了,不等我迎出去,阿欢却已进了正寝,仙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将阿欢扯住,闲话家常:“王妃一向可好?听说又见了几位夫人,不知可见了哪家小娘子中意?”
我倒不怕阿欢知道我写的东西,却对仙仙所为极是满意,几步出去,对仙仙眨眨眼,将阿欢接进来,亲奉了茶给她,她自己便从我案上拿了纸起来,一边看,已蹙了眉:“怎么想起这些?”
独孤元康之事,母亲连宰相与我都没告诉,显是绝大的机密,贸贸然告诉阿欢,未见得便是好事,我便略有些犹豫,阿欢见我犹豫,反倒扔下那纸,淡淡道:“算了,我不问你。”
我到底是道:“独孤元康病了,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我们正为这发愁——此事独报了阿娘,你不要漏出去。”
阿欢“哦”了一声,道:“前日婉儿和我说,陛下拟封大郎为郡王。”
我喜道:“能之藩么?”若是之藩,倒可以避免许多是非。
阿欢不答,却自向我内间小榻上坐下道:“听说你昨日甚是劳苦,大早回来,倒头便睡,怎么,与崔秀投机,所以聊了一整夜?”
阿欢面色不豫,这倒在我意料之中,毕竟我与崔秀孤男寡女的待了一晚上,她这做女朋友的心里不舒服也是情理之中,偏偏这事还是经她知晓、允准、促成的,若是特地解释,她这人心眼极小,说不定又怪我不信她信我,想一想,索性便将崔秀与我议的事,除去那“哪一位李氏继位”的话外,从头至尾地与阿欢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匿名在都中告发綦连耀,虽是妙计,但总觉失之厚道,毕竟此二人还只是被人首告,未曾定罪,若是在都中告发,只怕无罪也便有罪了,你想有无更好的办法?”本是随意问问,用以消解她的疑心,谁知她瞥我一眼,轻笑道:“你以为这二人可能会无罪?”
我蹙眉道:“未经讯问,怎么好说?”看阿欢直看着我笑,嘟囔道:“在来俊臣和武懿宗手里当然是有罪的,若换了徐有功、王及善等来判,又未必了。”
阿欢摇头看我:“若是别的罪就算了,这是谋反。陛下才经大病,正是疑神疑鬼的时候,须得借机敲打大臣,对这种罪名,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便是徐有功、王及善来判,也只能是谋反,至多牵连的人少些。本朝律令,重心不重迹,便是没有证据,也能推测出证据来,更何况眼下又非当年,来俊臣都贬去做了合宫尉,若无一些证据,怎敢轻易首告?——你以为你李氏的天下,真是固若金汤?世上想做皇帝的人那么多,不少这一二个。”
我心头一动,凝视着她:“世上想做皇帝的人那么多,包括你么?”
阿欢淡淡道:“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想想眼前——你觉得上官婉儿知不知道独孤元康病重之事?”
第408章 心魔(三十一)
皇帝自早至晚都在召见大臣, 从宰相狄仁杰、崔秀等,到拾遗邱柒、陈子昂之流, 一日之中, 少说也见了有三二十人, 婉儿待陈子昂出去以后特地遣人问了一声,确定再无候见的臣子方小心地挨近正殿, 到门口时探了身,皇帝在内看见,颇带疲惫地唤了句“阿婉”,婉儿便躬身进去,见皇帝面上难以掩饰的疲倦之色,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后,刚将手搭在她肩上, 皇帝却伸手握住她的手不让动:“陪我走走。”
婉儿轻轻应了一声,扶着皇帝起来——因坐得久了,此举颇费了些工夫——随她步入曲廊, 静静地走了一刻。菊花已全开了,贞观殿这里种的不知是什么品种, 花瓣全是金灿灿的条卷,花朵既大,种得又密, 一眼看去,入目只有金色与绿色。
皇帝走到一半时立住,对着菊花看了半晌, 婉儿还当她在思虑什么军国大事,屏息凝神地陪她立了许久,却听她笑道:“这花太富贵,不配你。”
婉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人之谓菊,不是言此花肃杀寒凛,便是以比淡泊隐逸,如陶渊明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说此花富贵,倒还是头一次听见。”
皇帝斜看着她笑:“那是你不懂——汉武作《秋风辞》曰:兰有秀兮菊有芳。此花既入帝王之眼,岂非富贵?”
婉儿一怔,轻轻笑道:“若这样比,那此花倒是与妾相配才是,怎么倒是不配了?”
皇帝笑而不答,携婉儿又走了一阵,忽地问她:“綦连耀谋反之事,都中传得沸沸扬扬,你可曾听说?”
婉儿道:“早上阿青回报时听见了。”
皇帝笑道:“忘了早上你在——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