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竟有外客,这倒是稀罕事,我走到门口才看见,倒不好意思再退开,小心进去,向阿欢行礼,口称阿嫂,眼向四处一看,阿欢早已起身,引我一一见过——都是品官命妇,泰半都是熟人,换言之,此人夫、子品级,少说也在四品以上,小半不甚眼熟的,也是端庄娴雅、甚见威严,身份想来不低,这些命妇身边多站着一、二名小女娘,年都在十五六岁,各低头行礼,皆是体态端方、礼仪周全。
我已非头一次遇见这场面,心中明白,顷刻间又将婉儿所说之事放下,耐着性子,和这些命妇、女娘各说了几句话。不知为何,这群年纪小的人虽各异,貌亦不同,却都如提线木偶般,说不上几句话,便觉无趣,要命的是,她们的母亲们虽是高官命妇,想也是有缘得受教育、饱读诗书之辈,说起话来,却比女儿们还更无趣些,连宫中这些女官们平常趋奉、凑趣的话都不曾有一句,我和她们聊得尴尬,扭头去看阿欢,阿欢却是好耐性,陪着又说了许久,亲起身相送,又命王德送至宫门,反身时打发旁人,只留两个贴身的宫人在,方问我:“如何,大朝之上,是不是宸仪赫赫?长乐公主,想必威风凛凛?”
我道:“没你想得那么好,不过叫我权充司赞,朝会时立在帘后,候陛下的吩咐而已,连话都不敢说一句,更别提什么威风了。”
阿欢轻笑道:“我说褚尼子怎么忽地就升了尚仪,又迟迟不准补缺,原来缺在你这里。”
我本恐她因我上朝之事心生不快,听了这话方松了口气,接口笑道:“是啊,我既补了此缺,日后便是六尚的人了,来请娘子的示下,不知一月要当几日事?所司在何处?闲暇时候,要不要迎候上官,譬如奉洒扫之类?”
她拿眼将我一剜:“你的上官是褚尚仪,不是我,你要讨好上官,自到她庭院洒扫去,与我何干?”她每翻白眼的时候,便自有一种欲怒还嗔的娇俏风情,又是自幼至今一贯未变的神情,我见之大觉亲切可爱,想抱她一抱,稍有迟疑,眼向旁边一溜,那两个宫人都是极熟惯的,自觉便向门外去,我方将人贴在阿欢身上,脸蹭着她肩,两手搂着她腰,轻声叫:“欢。”
她两手来顶我:“你来时行色匆匆,有急事寻我?”
我厚颜将她缠住,摸得她身上空空荡荡,为母亲祈福饿瘦的斤两还远未长回来,鼻头一酸,脸压着她肩道:“武懿宗告了一桩谋反案。我怕牵连于你,特来告知一声。”
阿欢颦蹙眉头,转身看我:“陛下拟将此事交他推勘?”
我道:“还未决定。不过若不是他,恐怕就是来俊臣了,一豺一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心中忽有所悟,手将下巴一摸,还未及将所想之事说出口,阿欢已眯了眼,轻笑道:“一豺一狼,若是相争,岂非猎人之幸?”
我抬起头,有些不服气地笑:“我也想到这个,被你抢了先了。”
阿欢白我一眼,只这一眼,便又泄了我争强好胜之气:“知道你比我聪明,想得比我周全,我认输。”笑嘻嘻地将她双手牵起,同握在我掌心中:“豺狼兕豹之辈,看见肥油油一大块肉,自然是上前争抢,恨不能打个头破血流,我们却不同,我们是文明人,相亲相爱,相互礼让,有肉同吃,有油同肥。”
阿欢怔了怔,将手自我手中抽出去,呸出一声,附带一个大大的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在唐代,尤其在则□□,审问谋反案是件大功劳,审出来的人越多,功劳越大╮(╯_╰)╭。
友情客串:
余停:殿下要吃小鱼干
杜宇:杜语声声
楚明:楚江畔
仓淇:仓沧
第403章 行乐
前几日我便想与崔秀说话, 未得,今日又遇见綦连耀的事, 便更急着见面了——今日恰轮到他入值宫省, 要见面倒是容易, 要安安静静地说一阵话却难,思来想去地寻借口不得, 阿欢见我抓耳挠腮的模样,哼声道:“他人生得这样俊俏,你想见他也是情理之中,需要什么借口?”
我不解道:“他人生得俊俏,与我想见他有什么关系?”
阿欢道:“当然有关系,你与无生忍之事人尽皆知,无生忍年老色衰, 失你爱宠,你又看上了更倜傥、更俊俏的清河崔氏,岂不是情理之中事?依我看, 你也不要白日去找他,特地在傍晚,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和他谈上几个时辰,到夜里再出来…保管无人疑你。”
我哭笑不得:“你又在说怪话!我几时和无生忍有过什么事?又何曾人尽皆知?”料她是怪我不检点, 忙忙道:“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也早就同你解释过,偏你还捏着不放。再说, 正因当年那一点事,如今我才更要洁身自好、谨守妇道。”怪不得早上母亲提起阿欢时要露出这等促狭的表情,原来是想起了无生忍。这些年来我一直与无生忍走动着,除了替阿欢跑腿,也因喜欢他的性格。
无生忍不谙吏事,多年来虽有我襄助,官却总做得不好不坏,他倒也安贫乐道,并不以王妃之兄、大族之子自居,闲暇时只是画画,或提着鸟笼在都中四处走动,也不拘贩夫走卒,凡是有人和他聊天,便都能聊下去,得了许多趣闻,闲时也与我说起。与英姿俊爽的崔秀不一样,同在四十左右的年纪,无生忍早已不复当年的俊挺,肚腩凸起,眉发渐疏,肌肤松弛,乍一看,仿佛前世里在公园遛鸟的退休老头,元正时入宫朝觐,与阿欢站在一处,两人不像兄妹,倒像是父女。当然,也正因他像是个闲散的退休老头,我反倒更觉得亲切,与他说话时不必有什么大提防,他亦不会多嘴问我朝中之事——说起来无生忍的长子也已长大,有我在,旁的科目未必考得上,举个明经总不是问题,杜宇亦到了可以应试的年纪,他的天分颇高,倒可以试试书判拔萃等科。
正想着事,阿欢伸出手将我一拍,道:“你不要急着辩白,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你与崔秀之间,虽有崔明德这层关系,毕竟不甚光明正大。与他来往得多了,便是没有这一类的流言,也当有旁的说法。两相权衡,不如越性认了这一层关系。如此你则可与他大大方方的见面,陛下也不至见疑。不然崔明德又不在都中,你少了谋主,遇事总是不便。”
我急道:“话不可这么说,明明没有的事,为何偏要装出有什么的样子?这样于他的家人、于你岂非都是伤害?”看阿欢要开口,又道:“不要说你不在乎,你那点小心事,我还不知么?再说,凭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往得密切些,就非要认了这等名声?就不能是清清白白的同僚、同事?”
阿欢轻笑:“我自然是在乎。不过我在乎却依旧发生着的事多了去了,并不差这一件。”看我一眼,道:“总是大局为重。”
我蹙了眉看她:“什么是大局,什么是小事?倘若总为大局牺牲小事,牺牲成习惯,哪里还有底线?今日只是叫我认这污名,明日若叫我无端杀人,难道也可以么?”
阿欢不答,只笑着拈起一块糕饼,轻轻放在口中:“随你。”
我其实还有许多话想驳她,譬如那“年老色衰便自然不受人待见”的理论,见她这模样,又不好说,因她只顾着吃糕饼,也不说话,又没话找话地问:“方才那些,是阿娘属意的人,还是别人荐上来的?我见许多才貌不甚堪匹配。”
阿欢道:“不单大郎一个,他那些兄弟们也都已到了年纪,陛下的意思是一起办了,因此司属着实进了些人选——却又嫌太多,我便和陛下请旨,由我先一一掌看过了,再经陛下圣选。这才是头一批,还有许多呢。”
我顿生了悟:“你与她们多熟悉熟悉,总没有坏处。”
阿欢斜眼挑眉,语带讥诮:“我不似你,无事时总不好随意与人来往。”又赶我:“你不是要寻崔秀谈你的大事?若不想惹人讥议就尽早,不然就算你无心,外面人一传,也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我就知道她到底是不高兴了,讪讪起身,叫一句“阿欢”,她倒不说什么,依旧是站起送我,到门口时又道:“陛下因今年病了一场,意思是想恢复射礼,如此可示天下以安康,你若无事,可与你们社中人多练习练习,陛下知了,心里也高兴。”
我道:“那你去么?”
她凝视着我:“你若邀我,我就去。”自宫人手中接过我的外衣,替我披上,系上衣带,上下一看,我忍不住又叫:“阿欢。”
这回她轻轻嗯了一声,以手推我:“去罢。”
我方慢慢走出去,至殿门外还未想出要以什么借口去请崔秀,一面走一面出神想,不留神迎面看见冯世良的小儿子冯永寿疾步奔来,一见了我便扑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陛下召公主,中使在丽春台等了有一刻了。”
我看一眼天,天色已渐暗了,再耽误片刻,便见不了崔秀,满心不愿,却也只能问明母亲在绮云殿中,作速前往。
出我意料的是,崔秀竟也在绮云殿。母亲端坐在正中,婉儿手持麈尾,在她身前侧坐着,身旁不远处侍儿环绕,衣香鬓环,一派富贵清闲。崔秀一身紫服,韦清一身青色常服,两人具手执画笔,在右侧跪坐描绘,宫人带我进去,母亲也不动弹,只以眼神示意高延福,高延福便引我至母亲身侧,令我持花瓶作奉献状——却是在画像。
我将花瓶足捧了二刻,至手酸肩痛,方见崔、韦二人收笔,忙将花瓶放下,母亲与婉儿亦各自松泛筋骨,我因问起崔秀之事,婉儿道:“崔公熟谙古今典故,陛下因召问古来之帝王图像画法,崔公建言可据陛下日常起居画一组行乐图,又亲为示意。”说话间崔、韦二人都已进献草图,虽只几笔,构图却大有不同,韦清如实描绘,虽是草稿,大小特征却已甚细致,崔秀却将母亲画得如古之高士,又为婉儿手下平添出一副琴来。
母亲显是更中意崔秀所画,拿在手上看了一番,再命他退回润色,于韦清的只略看一眼便罢,我却更喜欢韦清的画法,将这草稿拿在手里,略一比划,笑道:“‘比例’与真人一模一样,一定是绘堪舆图时练出来的功夫。”
韦清笑道:“正是。”
母亲好奇地问:“‘比例’是什么?”
婉儿便向她解释:“是绘堪舆图时公主所想的法子,以原尺大小皆缩小若干倍,等而画之,便如将一样物事原般缩小一样。”
母亲听了,又将韦清的草图拿过去一看,也笑道:“且等润色后再看如何。”颇有些挑剔地看了韦清一眼,问他:“韦卿年庚几何?”听他答“三十九”后又问崔秀:“崔卿可有四十了?”
崔秀伏身答曰“四十有二”。
母亲拿眼将韦清一看,又向崔秀一看,轻笑道:“你们既要为朕作画,这些时候便宿在宫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