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马球
守礼笑得单纯而恳切, 我却无端生出一股忧虑来——阿欢想以守礼为嗣,恐怕不单是因他是我们一手养大的孩子, 也因他性情温和, 素行柔顺, 乖巧听话,便于掌控, 然而“性情温和、素行柔顺、乖巧听话、便于掌控”,却绝不是一个好皇帝该有的品行,尤其守礼对而今这些所谓杂学的偏爱,已显然超出时人认定的限度——略加思虑,和善地道:“大郎在军学中试验火药?”
守礼听出我的言外之意,眨眼道:“我们用了姑姑所说的‘引线’,试验时都在水缸旁边, 有东西遮挡,且一点燃就跑得远远的,并不是莽撞行事。再说如今炼丹之风气这样盛, 丹士们什么东西都敢往炉子里放,万一哪天配出姑姑说的火药来, 一下爆炸,岂不比我叫人专门研制更危险?”
他预先想过这其中危险,我却愈觉头痛:“你以为‘火药’的威力, 只限于一炉一室之内?记得我和你说的么?特别厉害的火药,一小撮便可灭掉一座城池。”
守礼怯生生地看我一眼,嗫嚅道:“可姑姑也说, 而今的东西,做不出那样的火药,我也问过些丹士,都说至多能炸开碟盏杯盘,飞星四溅,所伤不过肌肤皮肉,只消注意避火,便无大碍。”
我叹了口气:“而今的东西是做不出能灭城池的火药,可一城一池与一碟一盏之间,相差着多少?万一你碰巧对了,炼出的东西炸飞丹炉,碎片四溅,伤人性命怎么办?你们是备了水缸,可万一有甚不测,引发大火,区区水缸之水不足以救援怎么办?军学在皇城之中,紧邻东宫,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三郎住在东宫,陛下住在宫城,三省、六部、十六卫…所有枢机官署、秘阁文馆、都中七八成的品官都在军学左近。万一烧到哪里,岂是你担当得起的?”
守礼被我说得垂下头,半晌不说话。我本想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愈严厉:“你已近弱冠,不再是孩子了,凡事总要尽力周全,不可唐突莽撞,牵涉宫省时尤其如此,知道么?”
守礼闷不做声地点点头,我心中已生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继续道:“除此之外,陛下方处置了贼人胡超,又下令宫中禁丹事,你却召集术士、在军学中习丹,虽是为了火药而非炼丹,然而瓜田李下,岂无嫌疑?你身为你阿耶的长子,你阿耶阿娘…本就身处嫌疑之地,你这样做,万一累及爷娘…你就没想过么?”
守礼一霎间便白了脸,一下扯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唤“姑姑”,我拿眼左右一扫,他便又收回手去,低头道:“我错了。”两手微微颤抖,显然已被我吓得不清,我倒不好再说他,与他倒了一杯酒,道:“好在你还知道与我商量,以后再遇见这样的事,不要自作主张,宁可事事来问我与你阿娘,也强如多做多错,明白么?”
守礼咬唇不语,半晌后方道:“若是阿娘叫我做的事,和姑姑所言…相悖呢?”
我一怔,抬眼看他,守礼不肯抬头,我看不见他的情绪,只能和声道:“你是指…什么事?”
守礼不语,阿欢与那一群人周旋回来,又到我这边,向我一望,轻笑道:“你们姑侄两个在说什么体己话?我能听么?”
我看守礼,守礼紧张地看我,悄悄地摇了摇头,我便笑道:“我在和他说崔明德的事。”
阿欢听见“崔明德”三字便笑起来,自挪了坐席坐在我身边:“是么?崔明德怎么了?”
我道:“昨日接军报,契丹为独孤绍的前军所克,贼将牢霫残兵转攻钦州,钦州城中只有一千军士,崔明德便驱城中契丹俘虏在前,以老弱病残牵病骡瘦驴迎之,牢霫疑是埋伏,踟蹰而不敢进,崔明德又故意叫强兵壮勇在后撒了少许珠宝粮草,牢霫益生疑惧,引兵而退,崔明德使城中作万骑声势追而击之,大溃敌军,斩贼将首级而返。”
母亲下旨将牢霫传首四边,以资鼓舞,这胜仗在台省已非是机密,然而阿欢和守礼居在深宫,还未能知晓,守礼虽还愁眉苦脸,听见这消息也不禁两眼发亮,笑道:“崔娘子与独孤师傅交好,我几次见她着人送汤水到军学来,自己也曾来过,不想她也能带兵打仗。”
我笑道:“你看她文文静静,当年也与你阿娘和独孤师傅一样,是京城球场一绝。入宫后打得少了,骑射击打的技艺料想还未生疏。”
守礼怪道:“阿娘善打马球么?我从不知道。”
我一怔,转头去看阿欢,母亲喜好打球,虽经大臣劝谏,不再亲自下场,每年宫中却也要有三五场大球赛,徐长生等御前近人,以及木兰骑中人一月中也总要打上几次。我虽因球技不佳,外加近几年事越来越多,并不曾积极参与,然而一年总也要下一次场,阿欢却连一次都没有过么?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不奇怪:每次母亲在时,打球的人便总是那么几个,不是御前近来受宠的几个小娘子,就是诸武的公主、王妃,偶然还有近幸大臣之妻女,连崔明德和独孤绍这等球技出众、有正经官职在身的人都未能下场几次,何况是阿欢?其余的时候,阿欢连参与都参与不得,遑论下场了。马球这东西又不是什么随便的玩意,再简单也要一大块场地,外加十数匹骏马、打球供奉,前后推草平地,照料各人、马衣裳饮食,阵仗非小,阿欢一向不欲引人注意,自然不会为此大动干戈。何况她膝盖不好,一向也不愿在外走动——可这么多年,我竟一直未曾发现。
阿欢慢慢品了一口酒,淡淡道:“阿娘球技算不得好,不过因会打球的女子少,所以显得出众罢了。崔明德和独孤绍才是真正好技艺。”
守礼强作欢颜道:“儿也不喜欢打球,乱哄哄吵吵闹闹的,一不留神便易伤人。还是双陆有趣。”
阿欢分明看出他心中有事,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向守礼道:“你也不要总在这干坐着,去向王叔们敬酒。”
守礼求之不得,端起酒杯便过去,只有阿欢与我并坐时,我方看一眼她的膝盖,手轻轻抚过去,想说什么,却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言辞既拙,不自觉地挺直了身板,半跪半坐地向她低了头,低声叫一句“欢”。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伸手将我的手拿开:“不是因膝盖旧伤。只不过年纪大了,没了小时候那些玩闹的心境罢了。”轻轻一笑,又道:“其实我本也不甚喜欢打球,不过是想藉此出名,以求攀附好人家罢了。而今既已嫁入天下至贵之家,小小的偏门技艺,何足道哉。”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0章 行露(二十六)
太平因内疚而攥紧了手掌, 半跪在韦欢面前,如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垂肩低首。韦欢喜欢这样
的太平, 差点便忍不住伸出手在她头上一抚, 叫她要乖, 幸而韦欢须臾便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若无其事地捏起酒杯, 将这无聊又无谓的冲动与酒一道饮尽肚里,她今日着实已饮得不少了,再一杯下去,便觉头渐渐地重起来,借口中酒,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太平忙忙地扶着她, 引人送她回流杯殿去,到了地方不忙走,唤宫人拿来解酒汤水并果饮等物, 也不待人走开,就亲手捧了, 半跪在席上,奉给韦欢。
平常私下里她也常做这样的事,人前却还是头一遭, 韦欢莫名地有些得意,故意拿捏了架子,借着醉意, 颇有些无礼地昂了头,烂醉着不肯动弹,太平毫不介意,如宫人般近前,小心喂了韦欢,片刻后又命王德拿了巾栉等物,打发了所有人,自己动手为韦欢擦拭洗漱,韦欢只是眯着眼不肯醒,隔了一会,又故作呃逆,太平忙捧了盂来,承接秽物,捶胸顺背,候韦欢呕吐毕了,重替她打水擦洗,更衣盖被,殷勤备至,以为韦欢睡了,悄悄揭开薄被,伸手在她膝上一抚,韦欢不自觉地蜷起腿,避过了太平的手,这小娘却不依不饶,弓背探身去看韦欢的膝盖,手在上一抚,忽地弯了腰,降下身子,在韦欢膝上轻轻一吻。
韦欢周身莫名战栗,猛地伸直腿,睁开眼道:“水。”
太平经她一催,忙扭身向外取了水来,递在韦欢口里,韦欢只啜了一口便抬头,装出刚醒来的模样,乜斜眼看太平:“怎么是你在这?”
太平笑道:“我见你醉得厉害,怕稀里糊涂的说出什么话来,叫人听见不好。又怕你无人看顾,倒不如我自己来罢——你还渴不渴?要不要叫她们拿些水果吃?”
韦欢摇摇头,直勾勾地去看太平,无人处这小娘便终露出几分天真稚气,连笑容也似更真诚了几分,只是看韦欢的眼中依旧是内疚,见韦欢望她,先将头偏开少许,须臾又转回来,下定决心似的回望韦欢,嗫嚅道:“对不起。”
韦欢睨她一眼,侧蜷在床上,一手支头,斜靠在枕上,两腿缓缓收起,头实在晕沉,不得不将手更挪了一挪,脸几乎压在肘上,轻声道:“对不起什么?”不必刻意,她的声音中便已带了几分怨愤,太平低了头,两手来握她的手:“是我不好,不该轻忽了你。”
一切虽在意料之中,韦欢却依旧眼中一酸,借醉低头,掩饰情绪,再抬头时笑意盈然:“这不是你的错。”
太平不语,只是低着头,两肘撑在床上,望之甚是颓唐,韦欢伸手将她扯近些:“我不怪你。”
太平却益垂头丧气,斜坐在韦欢身前,半晌后,方道:“刚才酒宴,阿娘许诺,令我同赴望日大朝。”
韦欢抚着太平手臂的手垂下去,五指内缩,在被上轻轻地扣成一个松松的圆:“那很好呀。”浅浅一笑,将手指在太平的脸颊上轻轻地划来划去:“自古以来未闻能与大朝的公主,你大约是头一个。”一面说话,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将头低下去,太平紧紧握住她手,轻声唤“阿欢”,这声音韦欢已听过数千数万次了,每再听一次,却依旧觉得有股别样的感觉,抬眼去看太平,见这小娘愁着眉,低着眼,垮着肩坐着,想了一想,又将头偏过去,半醉不醉地道:“陛下要与上官婉儿同画写真,我记得无生忍极善此道,你若觉得对不起我,便替我提拔提拔我阿兄,在陛下面前荐了他罢。”
太平道:“你不说我也会办的,你放心。”忽地眼前一亮,转头看着韦欢道:“阿欢,我记得你族兄韦涛与无生忍交好,制举不中,自明经出身,选了麟台正字,却因都官贫苦,央我为他谋过一任华州仓曹是么?他而今也该回来守选了罢?他想做何官?”
韦欢故意将头一压,嘟囔一句:“头疼。”太平忙忙地就两手来替她按揉,一面揉着,却还不忘此事,目光垂落在被上,两手上力道渐渐就松弛。韦欢见她心不在此,便将头侧仰在枕上,做出熟睡的模样,本是酒后,不消片刻,也就真睡了过去。
次日起身时太平早已不见,佛奴又悄悄过来道:“公主夜里出去,临走问小人家里有几口人,小人想公主素日与娘子交好,问起来总不是坏事,便答说有两个兄弟,公主命小人将名字拟了报过去,小人因来请娘子的示下:这名字该不该报,又该报谁的?”
韦欢哂笑道:“她给你的恩赏,你想提拔谁便提拔谁,怎么倒来问我?”
佛奴笑道:“公主若非看娘子的面上,怎会想起小人的兄弟,虽是公主之恩,实乃娘子厚德,小人自然要先来问娘子。”
韦欢轻笑道:“若非士人,纵是为官,也是有限,至多是个掾曹、不良,值得劳动她么?可若非士人,又有几个愿意认你为兄弟?”见佛奴不解,淡淡道:“你托人给我阿兄带话,叫他去天官衙署里看看,可有当过官,现今守选几任不得的士人——最好是略有些门楣、家中现却无出仕者,兼之身家贫寒、拖家带口的,若有,请他去探探口风,但凡有些才学,人又晓事些,你便递名字到太平那里,称他是你的兄弟,等他得了官,你同我阿兄前去道贺,再和他说联宗的事,他若不肯,你就说要告他冒名顶了你的兄弟,要告到来俊臣那里,明白了么?”
佛奴大喜道是,将走时韦欢又叫他:“这事非是出自于我,亦非出自公主,全是你一人的主意,这些人之所以得官,全靠得是你,但你不可收受他们的钱帛,话亦要说得婉转些,不可令人受了你的恩,心里还生怨怼,懂么?”
佛奴已喜得周身颤抖,连连叩首:“小人明白。”又候一刻,看韦欢并无别的吩咐,方一溜地出去。
韦欢眼见佛奴走得远了,天又晴好,不自觉地走到门边,刚跨出门,便听旁边咚的一声响,扭头一看,却见守礼不知所措地立在边上,慌慌张张地叫“阿娘”。
韦欢挑眉道:“怎么?”
守礼犹豫地看她,又偏头看向佛奴走开的方向:“阿娘…要骗姑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