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绍不但心怀凌云之志,而且从始至终都坚定不移地向着她的志向前行。我一直很佩服她这一点。而且,虽然我是无用之人,不能匡正社稷、厘清陋俗,可有人愿去做这样的先驱,我亦乐意为她尽一份绵力。虽然这份绵力的动机实在是驳杂得很,细究起来,甚而有些不堪。
我望向阿欢,她对独孤绍和崔明德这两个世家子一贯没什么特别喜恶,昨日却故意提起独孤绍罢官之事,引得我与她商量了一番局势,议出对策,又哄我冒了雨便出门去劝独孤绍。究其心思,不过还是担心这两人握着我们的短处,一定要将她们拖下水罢了。
若再早几个月,我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犹豫的,不但是因我天性不喜欢这样的算计,亦是因阿欢又将算盘打到了我的头上。可是昨日她一抱着守礼来和我说话,我却几乎毫不犹豫便顺了她的意思。
毕竟如今的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想起数月之前,守礼那怯生生的一句“太后”,又想起独孤绍自家中踏出时,那张故作狷狂、玩世不恭的脸,不知为何,有些迷惘。
第226章 前线
出乎我的意料,最先起兵的不是徐敬业,而是齐王旧部。
七月末,齐王李明被押赴京中受审的,八月初罪名便定了下来,母亲的意思,此案牵连不宜甚广,因此只将李明及二弟赐死,子、侄十余人及属官五六人流放,妻女没官而已,齐国太妃则去品秩,幽居掖庭。然而周兴不依不饶,连着数次上书奏,说齐王谋反,实出国中怂恿,又列出许多名字,请一一清查。此奏未决,齐地官员风闻此事,人心惶惶,便索性举兵作乱。
九月十日,就在母亲第二次主持射礼的次日,这些人已聚众三万余,克历城、临邑、章丘等七县。
自高祖以来,朝中几乎每年都有兵事,区区三万之众,其实算不上什么,然而母亲却极慎重,以河南道行军大总管独孤元康领兵十万,即刻前往击讨——此时独孤元康刚与独孤绍的“夫家长辈”见过面,提起结亲的意思。
其实元康早几年间便在替独孤绍筹划亲事,只是他看得上的人家都不愿让儿子入赘,愿意入赘的他又看不上,且那时独孤绍年纪又小,事不紧急,一拖二拖,便到了如今,眼见独孤绍已过了二十岁,又在军中厮混,名声、样貌皆愈不中时,元康方着了急,四面托人打听,好容易得崔氏引荐,认了几个四姓子弟,怕别人轻他是将门糙汉,女儿又不学闺中术业,因此于礼节上格外在意,提亲时又甚是隐晦。对方乃是关中大姓,簪缨之族,虽累叶消减,毕竟是千年门楣,想到要让子弟入赘,亦是犹疑不决,因此元康八月提出此议,到九月还没个回复,眼下见元康又要领兵,越性便将此事推到了明年,说等元康凯旋归来,再做商议。独孤绍的亲事,便就此耽搁。
这些消息是小浪替我打探来的。从前贴身跟随我的几个小宫人,如今都渐渐地独当了一面。我喜仙仙的机灵细致,留她在我跟前掌管贴身事务。小浪嫁了人,与外间往来渐多,打听了消息,都向我这里报,我便索性让她掌管内宅的人情往来事,孙威娘、吴小孩几人亦各许了人家,自有差使——我还令柳厚德请了几位女先生,在第中仿内书堂一般设了个女学堂,凡是内宅诸人,有愿意学习文书的,具可报名前去,考绩优异者,可酌情选入各处为主事,这却是另外的事了。
旁人耽搁了亲事,都少不了要懊恼,独孤绍耽搁了亲事,却是大喜之事,我作为朋友,自然少不得恭贺几句,且她父亲又将她关在家里,若我前去,正好可以寻机带她出来,好生在外乐一乐,因此阿欢生日刚过,我便乘了马,晃晃悠悠地到独孤绍家,到时只见门皆紧闭,四面有许多胡服部曲伫立,把守甚严,想是因主人不在,所以格外戒严之故,叫人上前叩门,许久才见回应,却不是上次那管家模样的人,而是个贼眉鼠眼的老货,开门时眼珠先溜了一圈,听说是“长乐公主寻独孤小娘子”,还特地向冯永昌反复问了一句,等伸出头,见了我衣紫衣、乘御马、被数十千牛卫拱在道中央,方踏出门来,对我恭恭敬敬一礼:“我家六小娘子身子不适,不能见客,万望公主恕罪。”
独孤绍一贯壮实,在军中演练,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从未见她打过一个喷嚏,忽然说她病了,我是不信的,轻笑道:“若是病了,那更该进去探望了——可有什么症状?重不重?请的哪一家大夫?要不要我自宫中叫两个女医来给她看看?”
那老苍头含含糊糊道:“公主盛意,鄙府上下深为感念,只是小娘子病得很重,怕唐突了贵人,不大好见人,请公主回转,等小娘子好了,再去拜谢公主。”百般推诿,总是不愿让我进去,我心中起疑,便又问道:“那你家小七娘呢?我与她也有些交情,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那老仆又道:“小七娘照看府中,不大方便。”
我向冯永昌使个眼色,他便立刻上前一步,挺胸作色:“公主到府拜访,你这老东西不入内通禀不说,连个接待的人也不见,这便是贵府的待客之道?”一句话说得那老仆变了颜色,只能慢吞吞进去,片刻后独孤敏出来,开了大门迎我进去,在正厅备茶水。
这小娘从前便是直愣愣的性子,现在看着也没多大改变,心中有事,忧惧便都写在脸上,一丝掩饰都不曾有,我见她脸色,心内一沉,忙忙地问:“阿敏,你姊姊她当真病得很重?”
独孤敏看我一眼,轻轻嗯了一声,那老仆在旁咳嗽一下,她方闷闷道:“病得很重,还会过人,不能见客,二娘请回罢。”
既是她这样说,我也只能信了,又问几句病情,独孤敏却不肯说话,皆由那老仆回答,答了几句,又状不对症,听得我一头雾水,将随身所带几坛好酒交给他们,转身离去时,却听独孤敏叫住我:“二娘!”抬头望她,只见她欲言又止,反复几次,才道:“听说齐州造反了?有多少兵?很厉害么?”
那老苍头严厉地唤了一句:“七娘子!”
独孤敏便又不说话了,闷头送我出门上马。我心中实是疑云丛生,在街上逛了一圈,茶楼坊巷,聊的都是家长里短的事,回家一问,也并没有什么新消息,回了宫,和阿欢说,阿欢倒是有些猜测,却又说做不得准,要等有了确切的消息才和我说,我只好漫无头绪地等了几日,到十月中,早起侍奉母亲时,却见她面色古怪地看着我,将一封书信扔在我面前,道:“独孤绍干的好事。”
我一头雾水地打开书信,看了几句,方知那日她家人为何如何古怪——独孤元康大军出发后不久,独孤绍便在夜里翻墙出府,孤身一人,投齐州前线去了。
第227章 .难题
母亲所给书信是自济州而来,说独孤绍并未投往独孤元康的大军,而是孤身入了与历城相近的长清县,以金吾校尉的身份收拢兵众,大竖旗帜,抵御叛军。战报机密,细务不得与闻,只知母亲与宰相商议过后,当日便即下诏,以独孤绍为游击将军,得假长清、历城、章丘、临邑等十县兵事——除长清外,其余九县都早已陷落敌手,长清其实也已被攻克,只因独孤绍过去,才勉强在县城中竖起一支孤军抵抗——相机辖制、便宜从事。
此事令我忧喜参半。喜的是独孤不但能如愿投军,且她一旦成了朝廷敕封过的招讨武将、立过战功,于婚姻之事便越有自主权了,忧的却是前线凶险,她又是孤身而入孤城,万一有所损伤,实在令人痛惜,何况她或多或少是因了我的劝说,方才做出此事。
除了忧虑独孤绍之外,我心中还有一重隐隐的猜测,这猜测令我心中难安,几次想要去问阿欢,话到嘴边,却又每每缄口。
我爱她。爱她在门外伫立等我时引颈遥望的模样,爱她说话时对我似嗔还喜的千万风情,我爱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爱她说的每一个音节,平、上、去、入的变化在她嘴里总能绽出与众不同的魔力,毋须雕琢,自成天籁之音。
可独孤绍是我的朋友。倘若这次她出了什么事,我大约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阿欢不是没有算计过我。事实上,我们的交情自一开始便充满了利益算计。可她对我的算计,与对独孤绍的算计,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感觉令我不舒服。
连着三日,我都在百孙院中流连不去,举止迟疑、言语犹豫。我不知阿欢是知道我的疑虑,却闭口不愿商谈,还是对此真不知情,总之她对此事一字不提,连前线的战事,都显得有些漠不关心。
第四日的时候,我依旧在犹疑,却是崔明德忍耐不住,找到百孙院来。
她一向不事浮华,今日却特地穿了绯红衣裙,上衫略浅,粉嫩如初夭之桃,裙摆较深,艳红如寒冬腊梅。她步履依旧是轻盈的,直踏进殿中,连拜也不拜,两眼勾勾地看着阿欢:“王妃如今可如愿了。”
她的目光冷如寒冰,面色青铁,仿佛随时都会上前揪住阿欢的脖子,我下意识地站在了阿欢身前,略带着几分心虚地道:“二娘来了?许久不见,一向安好?”
崔明德冷冷地看着我,我被她一看,越觉不安,不自觉地低了头去,阿欢却轻轻握住我的手,站在我身边,浅笑道:“不是我如愿,是独孤绍如愿。”
只这一句,我便知道困扰我许久的问题的答案了,心中发寒,手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动,轻轻自阿欢手里脱出去,立在一旁,崔明德冷笑着看了我一眼,昂起下巴看阿欢:“是么?”
这是时下世家子们傲视同侪时常有的姿态,我原以为在崔明德身上不会见到了,今日才知是自己无知——崔明德不但能有这样的神态,其中傲视俾睨之气,较之寻常世家子还更添百倍,我虽穿着一品紫衣,却全被她这五品的绯衣给比下去了。
然而阿欢却并未被崔明德的气势所摄,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声音轻和,面带笑意:“当初向独孤绍授兵法战阵的不是我,令她自请献鞠舞、为仪卫、练女兵的不是我,教她脱出仪卫、入金吾的不是我,奏免其官、强令她嫁人的也不是我,敕封她为游击将军的更不是我…二娘以为,她去投军,是我如愿?”
崔明德的眼中倏然绽出怒意:“若不是你让公主劝她,她怎么会想到这里?”
阿欢笑着看我:“太平,你那日可向她提及过半点投军之事?”
我蹙眉道:“只说四方不稳,若洛南公被委以重任,自然无暇顾及她的亲事,叫她不要着急。”
崔明德冷笑不已:“你自然不会直接地与她说这些事,以她的资质,只消轻轻点上一句,如何不会想到逃婚的最好办法,就是前去投军?她从前那些木兰骑、金吾之类的官衔都是面上好看,再怎么胡闹也是有限,人又在宫中、省中,名声再大,坏不到哪去,认真到了军中,便不一样了,那里只她一个女娘…”她咬了牙,恨恨去看阿欢,阿欢却只是笑:“原来独孤绍一兵一卒亲自带出来的木兰骑,在二娘眼中,不过是面上好看,是小儿女胡闹,不知独孤绍听了这话,又当作何感想?”
崔明德道:“你不要与我咬文嚼字,你处心积虑怂恿阿绍投军,为的不就是要将我们与你们绑在一起么?我今日来,便是要告诉你,我偏不如你所愿。”
阿欢挑眉:“哦,原来二娘想了三日,还没想明白,而今除了太平与我,再没旁人能全心帮你与独孤绍了?”
崔明德道:“不是除了公主与你,是除了公主,没有人能帮我们了。公主与你,并非一体。”似是为了震慑阿欢,愈昂了下巴,笑着看我:“公主说是么?”
崔明德看着我。阿欢也看着我。
崔明德的目光中有些洞悉一切的意味,带着些世家子惯常有的傲慢,阿欢的目光不似这么咄咄逼人,却也带着些许迫切,我头一次被她们两个这样认真关注,心中实在别扭得很——阿欢做下的事固然令我不舒服,可却也不愿令她在崔明德面前落了下风,便抿了嘴,半晌才道:“当今至重,是阿绍的安危,在这里争这些没什么意义。”
崔明德又冷笑起来,一面冷笑,一面盯着阿欢,嘴上却对我道:“二娘还记得从前我们的约定么?我帮过你,如今是你还我的时候了——太后本欲以我及几位尚宫为替身出家,是以我等在后宫静心修行,习诵万经,为太后祈福,但是阿绍既已从军,我便改了主意,我想入兵部,为太后参赞机要、筹划军务。”
我蹙眉道:“本朝从未有以女子入部阁的先例。”如婉儿或母亲,都是以后宫身份与政,如独孤绍,亦有平阳公主在先,可若以女子做前朝官,便当真是开了万古先河,我之私心自然是愿意,却怕自己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