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自己扬声叫人奉了茶,狠饮一口,抬眼皮看我:“怎么回事,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讷讷道:“可是为何要把我拘在这里?”问完自己便有些省悟——我偏偏在这样时候进宫,母亲不把我拘在这里,难道还要放我在宫中四处走动,到李睿那里说说话,再去韦欢那里聊聊天么?
崔明德见我自己悟了,便不答话,只又喝了一大口茶,宫人们给我上的是清淡的茶叶茶,给她上的却是茶末煮的浓茶汤,这浓茶在如今这年代被视作前世咖啡般的存在,多饮无益,崔明德、韦欢这些世家小娘子素日里都讲究小口啜饮,忽然连喝了两大口,难免惹我疑心,我留神看她,见她今日妆扮也较素日更浓,细细一看,原来是为了遮住眼下乌青。
崔氏早早地便四处押宝,占了十全之策,她自己又不过是个五品执事,无论皇帝是谁,只要不卷入什么大事,总无性命之忧,却不知有什么忧虑事,令她这样一位云淡风轻的人物,都要失眠至妆粉也遮不住的地步?
我握住骰子,随意一扔,举子时心里有了想法,向崔明德促狭一笑:“崔二在担心十六娘?”
崔明德将茶杯放下,随意掷了一子,面无表情地道:“独孤绍随身护卫太后,她的事,便是太后的事,你难道不担心?”
我道:“阿娘是必然无事的。”无论是前世的经验,还是这一世所见,李睿…实在都不是母亲的对手,不知道她何时动手还好,一旦知道,我的心反而像是定下来了一般,唯一放不下的,倒只有韦欢。
想到韦欢,我执棋的手便握紧了些,也饮了一大口茶水,轻声问崔明德:“二娘,你觉得,阿欢…聪明么?”
崔明德斜眼看我:“皇后幼习经书,长而敏齐,鸾仪威质,凤章天资,自然是聪明的。”
我道:“我又不是独孤绍,你不要拿这些话哄我,照你看,若是六郎…之后,阿欢能留在京中么?”
崔明德垂着眼,像是在算棋,又像是在考虑我的话,少顷方问:“她和你说过什么?”
我犹豫片刻,却没说实话:“什么也没说过。”
崔明德深深看我一眼:“其实她说过什么倒也不大重要。重要的是太后怎么想。”行子数步,又道:“晋阳王有四子,其中一位是先王妃所出。当今陛下只有一子,宫人所出,太子妃所抚育。晋阳王立为太子二十年,天下称德,一朝被废,四海冤之,如今虽然身死,他的儿子,却依旧为世所瞩目。而当今陛下并非嫡长,立太子不过数月,亦无德称,登基以来,任用藩邸私人,大修离宫行在,先父尸骨未寒,便逼杀亲兄,淫通姨姊妹,这样的人的孽生之子,与晋阳王的嫡出之子,孰轻孰重,朝臣们心里自然有数。”
我喉咙发干,哑着嗓子道:“你是说…奉节。”
崔明德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述朝中物议罢了。”
我抿嘴道:“最妙的是,晋阳王与王妃都已身故,其子年幼,毫无依凭,一切行止,全赖祖母和宰臣护持…”
崔明德淡笑道:“是啊,多少人梦寐以求,不过是为天子宰,为皇帝师,若能二者兼得,亦是人臣之极。”
我低了头,许久才道:“别的倒也罢了,韦欣这事…像是没什么凭据。”
崔明德道:“韦玄贞本来升了普州刺史,已将赴任,行不几日却急令召回,改注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若因他是皇后之父,为何先贬后褒?若是因他政绩卓越,他还未到任上,怎知端由?且近来崔氏频携女进宫,迟留多时,已是人所共知,一来二去,难免惹人疑议,有了这样的流言,倒也不稀奇——说到这个,我方才并没提到是谁,二娘却一口叫出韦欣的名字,莫非知道什么?”
我握了拳道:“我的确知道此事。明白说出来,便是不想瞒你——若是情势如此,你能设法…令阿欢留下来么?”
崔明德凝视着我:“二娘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她?远离京城,于她未必是坏事。”
我心里闷得难受,一口将杯中茶饮尽,低声道:“六郎不喜欢她。我…不放心她在外面。”
崔明德道:“你方才也说了,她很聪明,多半能设法自保。”
我没说话,只是又问她:“你有办法么?”若母亲当真立的是奉节,我便更要留她在京中了——李睿已经十八岁,年纪越大,威胁越大。而母亲正当壮年,不管在原来的历史,还是以如今的情势来看,都可以至少再活二十年。反观奉节,去年八月生的,到今年才不到一岁,便是二三十年后,对母亲也毫无威胁,反倒可能因为祖孙的关系,感情更切。谁知道在这变了轨道的历史中,母亲还会不会召李睿回来?就算李睿回来,那也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我和阿欢…岂不是难再相见?
可是崔明德说得对,倘若李睿不会再回来,从此就以一个被贬皇子的身份终老,韦欢跟着他,其实比留在京中更安全。
我以为自己是为她着想,可说到底,还是只想要时时见到她。然而我真的要为了一己私心,强行将韦欢留在京中么?我又真的…护得住她么?
崔明德看着我摇摇头,不知是无能为力,还是不愿相帮。
我们两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对坐着,我固然想着自己的心事,崔明德却也低着头,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日中时斛律多宝带人送了饭食,然而我们谁也没有心思动箸。
又过了许久,久到太阳都已微微倾斜,才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崔明德猛然抬头,直身而起,又迅速地坐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没有她那样性急,慢慢转头看向门口。
独孤绍束着发,穿着彩衣绢甲,带着长刀,神采奕奕地踏进来,在门口便立住,右手按住刀柄,等我和崔明德过去,方朗声道:“皇帝远正人、亲群小,酒色极于沉荒、土木备于奢侈,前后愆过,教之不改,太后秉先帝之遗愿、持国家之公允,废为庐陵王,即日之国,妃韦氏、子守礼随行;故晋阳王、追封雍王子奉节,幼挺弘皎、聪慧夙生,高宗在日,常欲养为己子,以庐陵王睿故辍之。今庐陵无道,即令入宗,克承先帝之祧,昭绪祖宗之嗣,更名为旦。宣长乐公主往紫宸殿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没有看错,独孤绍说的是“克承先帝之祧”,也就是以孙为子,是唐人受胡俗(待考)影响下而颇风行的一种习俗,但是如同封父亲的女人为皇后一样,是一种士大夫不大认同的行为。
然而历史上王皇后出身士族,却主动把先帝的女人从寺庙里接出来送给皇帝。则天直到一步一步封为昭仪,都几乎没有受到大臣反对,直到皇帝想要以废后为突破口打破大臣独揽朝政的局面才引发强烈争议,其中关键乃们可以自己想~
总之唐无节臣,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当公允。
第176章 所求
母亲初设木兰骑时,队伍正骑不过数十人,选骑百余人,如今却已有了整整什队一百名正骑,三百余选骑。独孤绍带了一队正骑来,又与斛律多宝的一队汇合,其中四人穿着绢布衣裙,抬了一顶腰舆,余人皆是内穿胡服,外披绢甲,配长刀,着短靴,赳赳而立,气势竟不输千牛卫。
独孤绍让我坐上腰舆,自己按了刀,带人护卫在侧,临走时似是不经意地回头瞥了崔明德一眼,问她:“崔二去么?”
崔明德没有回答,却径自起身,小步快走到队伍后面,独孤绍便挥挥手,人从抬起腰舆,快步向紫宸殿去,她自己则落后几步,缀在腰舆之后、崔明德之前。
承香殿与紫宸殿相去不甚远,然而此刻宫中处处岗哨,严防警戒,独孤绍一行又都带着刀,因此我们一路走走停停,颇费了些时间。
我趁着这时间想了许多许多:如今的形势、母亲的心思、宰臣的立场、朝中的风向……自我想起韦欢留京的事以来,这些情势便已被我琢磨过无数遍,到如今立的虽是奉节而非守礼,然而母亲的盘算,总是一般。
可惜正是因这些事已被我琢磨过无数遍,思虑太多,反倒更显得千丝万缕,漫无头绪。
眼看紫宸殿就在近前,我不由自主地便捏紧了拳,转头看了崔明德一眼,下舆时慢慢靠过去,又问了她一遍:“若无万全之法,那么…搏一搏的法子呢?”已是绝望到了极处,人反倒冷静下来,想了想,又道:“我并非要照着去做,只是万一阿欢也愿意留下来…”
崔明德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你觉得以她的性子,会甘冒大险留在京中,还是远走避祸以图将来?”
我知道她的意思,以韦欢这样趋利避害的天性,若真让她自己选,十之八九会选择随李睿之国,可是想起那一日她答应与我天长地久,我却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希冀——既然那日她愿意冒风险答应同我在一起,那今日她会不会也愿意……冒险和我在一起呢?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我所想的,竟不是怎样才是为她好,而是…她到底愿意为我做到什么地步。幸而我竟还未自私到底,未等崔明德回话,便咬牙忍心地阻止她:“不要告诉我了,让她…走罢。”
已有内侍出来引我,我闭了闭眼,刚要提裙入内,崔明德扯住我,待我回头,轻轻开口,吐出“制衡”二字。
我如醍醐灌顶,骤然省悟,然而省悟过后,反倒觉此中抉择,越是艰难了。心不在焉地随人入内,但见裴炎、刘祎之、刘懿之、元万顷等几位近臣在帘外,婉儿、团儿、阿青、贺娄氏等几位尚宫及数名乳母在内,母亲则抱着奉节高坐在御座之上。
大臣们见我进来,都躬身向母亲告辞,母亲点点头,吩咐高延福送他们出去,再转头时才将奉节举高一些:“太平,来见过三郎。”
我一瞬间便明白母亲重排了先帝皇子的齿序,这事祖母也做过,父亲本是排行第九,因是祖母第三子,所以一直被唤作“三郎”,现在母亲也有样学样,将新认的儿子奉节,或者说李旦,认作了三郎。
历史兜兜转转,无论开始扭曲到了何处,现在到底又转了回来,若是如此,我这穿越的长乐公主,与从前那个太平公主,是不是…也有一样的下场?韦欢这位韦皇后,是不是也会如从前那个历史里的韦皇后一样?老天莫名其妙地让我穿越,到底是为了什么?我重新活着这一世,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到这里,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公主,看上自己的嫂子,与她发展一段畸恋,最后两人都不得善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