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敲敲壁板,叫了声“师尊”,却没有人回答,绕到门外敲了敲门,也没人应,她试着推了推门,门没上锁,屋子里却空无一人,心里纳闷,只得回到房中,锁上门继续睡回笼觉。
  苏毓此时却是在白长老的院中赴宴,出席的都是各大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只白千霜一个晚辈。她戴着金丝面纱,额前“心如蛇蝎”四字用额发遮住,勉强还能见人。
  席间水陆珍馐毕具,白长老执起酒杯,装模作样地洒在地上:“仅以杯酒祭奠敬英瑶仙子英灵。”
  众人都假惺惺地举酒致哀,场面话说完,白千霜便起身替长辈们斟酒。
  太璞宗的左长老对白长老恭维道:“令嫒蕙心纨质,仙姿玉貌,最难得贞顺柔婉,有此一女,夫复何求?”
  白长老也礼尚往来地夸了对方家的公子。
  重华门的女长老道:“不知令嫒可曾结下仙缘?”
  白长老道不曾:“小女刁蛮任性,叫老夫宠坏了,这脾气哪个郎君受得了。”
  白千霜低下头,娇羞道:“爹爹……”
  “白兄过谦,令嫒这般出众的女子,自不是凡夫俗子可以相配的,”女长老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苏毓,“老婆子今日卖个老,替令嫒牵个红线可好?”
  白千霜忙道:“前辈说笑了。”
  女长老豪迈地挥挥手:“修道之人没那么多忌讳,白姑娘不必害羞。”
  众人又赞白氏家风谨严,如今这般柔顺的女孩儿不多了。
  白长老握着酒杯沉吟不语。
  方才那太璞宗左长老接口:“盛长老且说,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便是老白不允,我们这些老友也不依的。”
  苏毓嘴角微挑,冷眼看着一群人作戏,一脸事不关己。
  那重华门的女长老朝苏毓看来,笑道:“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众人都赞道:“果真是郎才女貌,英雄配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
  白长老皮笑肉不笑道:“小女蒲柳之姿,哪里配得上连山道君。且她生就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子,又叫老夫宠得无法无天,是半点委屈也受不得的。”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道:“不怕诸位笑话,老夫为小女寻觅良缘,第一个不得三心二意,先前的事便罢了,若是有心娶我白家女儿,可不能和那些莺莺燕燕纠缠不清。”
  白千霜嗔怪道:“爹爹……”
  众人都道这是自然:“有此绝代佳人在侧,那些庸脂俗粉哪还如得了眼。”
  仿佛都不曾看见她脸上的字画,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苏毓悠然饮完一杯茶,这才掀起眼皮,将琉璃杯往案上轻轻一撂。
  原本七嘴八舌的众人莫名感到一丝凉意,不由自主噤声。
  苏毓淡淡道:“在下婚配不劳诸位费心,倒是与白长老有一桩恩怨,有劳诸位做个见证。”
  第63章 报仇雪恨
  此言一出, 不只白氏父女大为惊讶,列席众人也都甚是诧异,这样千载难逢的好事, 竟然有人会拒绝!
  白千霜背后是大衍宗半壁江山,若是连山君娶了她,和岳丈联手, 把另一半夺过来也不是难事。
  白氏嫡支两兄弟,都没什么子女缘。白宗主和两任夫人生过十多个儿女,一个都没长到成人, 只有顾苍舒这不明不白的私生子——究竟是不是他的血脉还众说纷纭。
  白长老稍好些,有白千霜这么个明明白白的女儿。
  他白家的家业, 自不能落到姓顾的手里。白氏也没有顾氏那般传男不传女的规矩,白千霜这个嫡支独苗继承家业理所当然。
  只是白宗主一直不松口, 大约还存着逆天改命的心思。白长老也怕夜长梦多,因此急着找个实力强悍出身不显的女婿, 把权柄夺过来。
  倒是连山君自己, 虽说剑法修为高,但出身却是硬伤——说起来英雄不问出处, 当今修仙界到底还是世家大族的天下。
  多少天赋卓绝却出身不显的年轻人,做梦都想娶个名门贵女跻身上流, 便是生得像嫫母,也能闭着眼睛娶了,何况这白家小姐生得花容月貌,根骨也是出类拔萃——根骨好, 血脉纯,意味着更可能生出天赋好的后代。
  至于他是白宗主私生子的传闻,毕竟是捕风捉影,又不是顾苍舒那种几乎闹到明面上的,连山君也不像是在乎名声的人,还怕别人背后说两句?
  在座众人都和白长老走得近,知道他父女有此意,又道此事十拿九稳,乐得撮合撮合,向双方卖个好。
  退一万步说,就算连山君不愿娶白家女儿,只消委婉地透个意思,也不伤和气——酒酣耳热之际的玩笑话,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谁知他非但不愿结亲,听这意思还要报仇,莫非他和白长老真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众人犯起了沉吟,顺水推舟卖个好谁都乐意,掺合进人家的恩怨是非里就没意思了,多数人都打定了隔岸观火的主意。
  白千霜脸上镇定,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将手中鲛绡帕子绞成了绳子。
  白长老也不明就里,暗自盘算年轻时做下的几桩大事,可曾留下什么遗孤,思来想去,都是干干净净斩草除根,一点祸患没留。
  他皱了皱眉,冷笑道:“不知老夫何时得罪了阁下?”
  苏毓掀了掀眼皮:“白长老言重,倒是敝徒不知何时得罪了令嫒,让她几次三番痛下杀手。”
  众人听了都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他不愿任由白氏父女拿捏,故意拿炉鼎做文章,搭足架子,免得被人视为攀龙附凤的赘婿之流。
  白长老以己度人,也会错了意,朗声大笑一阵,眼中闪过阴鸷之色,对女儿道:“阿霜,你可曾为难过那位姑娘?这却是你的不是了,那位姑娘是连山道君爱宠,常言道打狗还需看主人,便是道君不见怪,为父也要骂你,你是什么身份,与那等……”
  他顿了顿,似乎在搜肠刮肚找个合适的词,半晌一脸嫌恶道:“那等供人消遣的物件一般见识?”
  白千霜急得泪盈于睫:“爹爹!”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白长老向来重门阀,自恃家世,总觉得苏毓出身太低,性子又太傲,有些委屈了女儿。
  此时见他借着炉鼎的事下自己女儿脸面,心中恼怒,加上酒意上头,忍不住出言不逊。
  话一出口,却立时有些后悔,女儿的面子固然要紧,他的大计却也需要助力,实在没有比苏毓更适合的人选了。
  有人打着哈哈和稀泥:“白兄也别苛责令嫒,谁年轻时没这般小儿女心思。”
  又对苏毓道:“连山道君也别见怪,女孩儿家闹着玩罢了,白世侄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人品气度没话说,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
  苏毓冷冷扫了那人一眼:“苏某的徒弟,轮不到别人来容。”
  白千霜毕竟是女子,看到这里,知道苏毓是真的被那炉鼎迷得神魂颠倒,连前程都不顾了,仿佛往心口塞了一抔雪,一片冰凉。
  她沉吟片刻,站起身,向苏毓行了一礼:“请阁下明鉴,小女子从不曾加害于高足。身陷魔窟时,小女子本已暗自下定决心舍身成仁,与那魔头同归于尽。只是诸派道友不忍见小女子受辱,小女子再三思虑,唯恐打草惊蛇,反而累及道友,故此按兵不动,一旦脱身,小女子便与两个同门前去营救,当时还遇上了阁下,阁下想必还记得?幸而上天眷顾,高足安然无恙。”
  她句句说是己过,又句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生在白氏这样的人家,她自小知道一个道理,说出的话未必要让别人相信,却必须冠冕堂皇无可指摘。
  这套说辞连山君不会信,在场众人也不会信,但只要她是白家嫡支的大小姐,他们只能装作相信。
  便即有人打圆场:“千霜是老夫看着长大的,纯真善良,绝无害人之心,其中定有误会。”
  又有人道:“既然阁下高足全身而退,何必计较过去的事……”
  “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阁下是当世大能,大人有大量,何必和一个女孩儿计较……”
  苏毓扫了那几人一眼:“敝徒不曾叫人害死,凭的是她自己的聪明才智。但有人要害她,做师父的便要计较到底。”
  他掀了掀眼皮:“也好叫人知道,什么人动不得。”
  白长老冷笑道:“小女已说了不曾加害于阁下那鼎炉,阁下红口白牙地诬陷小女,毁她清誉,莫非是欺我白氏无人?”
  他怒气勃然,牙关紧咬,脖子上青筋暴起,苏毓却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是不是诬陷,不如问问令嫒。”
  “白小姐,苏某可曾诬陷你?”苏毓冷冷道。
  白千霜刚想辩解,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袭来,不断地挤压她,像是要把她暗藏的心思从身体里挤出来。
  她感到透不过气来,后背上汗如雨下,一个辩解的字也说不出来。
  不过片刻,她便忍受不了行将窒息的折磨,开口道:“我……就是想那贱人去死……”
  说出真话后,那股压迫之力顿时一松,她的心里话像水一样往外流:“本来他们是要抽签决定的,我怎么能让他们抽签?万一抽到我呢?何况抽签抽到那贱人的机会太小,我想她死,更想她被玩弄死,最好让连山君看到她的丑态,想起她只觉得恶心……”
  她一股脑地往外说,白长老压根来不及阻止,恼羞成怒地瞪向苏毓:“你竟敢对我女儿用禁术!”
  这术法原是大宗的法堂审问犯了重罪或重戒的弟子用的,因为被滥用,正道宗门明面上都将之当作禁术。
  此术条件苛刻,两人修为须得十分悬殊方可奏效。按说白千霜已是元婴期九重境,这种术法对她难以起作用的——便是同为渡劫期的白宗主,恐怕也做不到。
  苏毓露了这一手,方才帮腔那些人顿时偃旗息鼓,一来白千霜已吐露了实情,二来连山君的修为已超乎意料,再帮下去,恐怕惹得一身骚。
  苏毓却是翻脸不认账:“许是令嫒良心发现说出实情,与苏某何干。”
  白长老咬牙切齿:“你待如何?那女子毫发无伤,莫非还要我堂堂白氏女儿低三下四赔礼道歉?”
  苏毓眼皮也没抬一下:“这倒不必,令嫒那些废话一文不值。”
  “你……”他“腾”地站起身,指着苏毓的脸,“小子张狂,今日势必不肯善罢甘休了?真当我白家无人?”
  苏毓一哂:“白宗主修为高深,剑法精妙。至于其他姓白的,请恕苏某孤陋寡闻,的确不曾听闻过。”
  白长老剑法修为也自不差,但天资就比长兄差了一截,平素最恨别人说他不如兄长,当下急怒攻心,本命剑“锵”一声出鞘,剑锋直指苏毓的脸。
  白长老是火灵根,本命剑也带着离火之气,宝剑出鞘,给苏毓白皙俊脸笼上一层红光,多了几分妖异惑人。
  白千霜看着,不由又心旌荡漾,她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生想要的男子求而不得——越是求而不得,她心中情焰愈炽,一时忘了他是来找自己算账的,竟看得痴了。
  白长老右手边坐的是太璞宗的右长老,见状忙起身按住他的手:“白兄切莫冲动,有话好好说。”
  众人也都劝解起来:“年轻人气盛,白兄是长辈,且担待着些。”
  苏毓却是气定神闲,甚至端起茶杯润了润喉,这才放下杯盏,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却不去拔剑,对白长老道:“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便是白长老吝于赐教,苏某也要讨教。”
  又向众人一揖:“此事是苏某与白长老个人恩怨,与诸位无涉,今日搅扰诸位雅兴,请容苏某日后向诸位赔罪。”
  众人方才见他气焰嚣张,对着白长老一个前辈大能出言不逊,心中多有不悦,但眼下见他只针对姓白的,对他们倒是彬彬有礼,心下稍宽,越发不想蹚浑水。
  苏毓不怕白长老找帮手,便是这些老家伙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没必要浪费灵力,更没必要给门派树那么多仇敌。
  白长老情知其他人已打定了主意作壁上观,但既已拔剑,便没有转圜的余地,趁着苏毓还未拔剑,提剑一跃而起——这几乎有偷袭之嫌,当然有失体面,然而劲敌当前,公平较量他全无把握,也顾不上大能的脸面了。
  剑身上符文隐隐流动,红光熠熠,如欲燃烧,从高而下,真有丹凤朝阳之势。
  白长老到了这个地位,极少有与人动手的机会,然而一招使出,威势不减当年,反而多了几分老辣,必是苦练不辍,无一日松懈。
  众人暗忖,换作自己,未必接得住这一剑,即便能避开,必然仓皇狼狈,先就输了气势。
  都不错眼地盯着连山君,看他如何化解。
  却见苏毓不去拔剑,从几案上拿起一支玉筷箸,扬手一格,只听金玉相击“叮”一声脆响,那玉箸竟然完好无损,对方剑身上的符文却是一黯。
  白长老又惊又恼,对方连剑都不拔,用细细一根玉箸迎敌,这已经不是把他的脸面踩在脚底,而是踩了他的脸还要碾上几脚。
  他当下挺剑再度袭去,他有数百年勤学苦练打下的底子,剑路沉稳,剑招绵密,一撩一刺、一劈一削,剑剑着实,手手稳慎,几乎找不出破绽。
  然而无论他怎么强攻,苏毓每次都能凭着一根筷子化解,两人身法快得如疾风闪电,转眼间已拆了数百招。众人只听得清越的“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始终不见玉箸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