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四年进士?差不多要六十左右了。巡边辛苦,须骑马出行。”
张问达尴尬,干笑着躬身道:“是,陛下说的有道理,他与老臣年庚相仿,是老臣考虑不周。”
张问达又想了一会儿说:“陛下,现在留京的御史中数唐世济唐美承最接近陛下的的要求。他是隆庆四年(1570)生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籍贯浙江乌程。初授宁化知县,后以廉卓,提为监察御史。此人聪慧,对兵事热衷,又有为县令的历练,不缺对粮饷等经验。”
朱由校算了一下他的年龄,遂点头道:“此次巡边的目的,是为了查缺补漏,堵住任何可能向建奴走私粮食、兵器、□□等。不如此建奴会越来越壮大,辽东益发难守住了。若是你看好他可行,明日让他与诚意伯一起领旨,后日离京。”
张问达拱手,“老臣回去就叮嘱他行事要领。”
朱由校点点头,魏朝见机立即把太医给开的药茶捧上来。朱由校喝了几口,轻咳一声,见张问达是一幅有事要说的犹豫模样,就挑眉示意魏朝去问。
魏朝立即领会了天子的意图,上前一步问道:“张总宪,皇爷问你可还有其他事儿?”
张问达躬身道:“陛下,老臣有一不情之请,腆颜请陛下开恩。”
“说。”
朱由校瞪大双眼,攫住张问达的眼神。张问达禁不住就打了一个寒颤跪了下去。魏朝都替他的双膝疼,抽着嘴角看天子,他以为会得到天子的示意,令自己扶起张问达,可没想到天子一个眼风都没给他。
朱由校见张问达这样,心理猜测是为了晋商之事,顿时不悦地冷冷问道:“不想说了?”
少年人暗哑的嗓音里含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冰冷地刺向已经处于心理溃败的张问达。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张问达不说了。
“陛下,晋商违反禁边令十恶不赦,该千刀万剐。臣想为那些困在内宅、不知外事的妇孺求情,请陛下给她们一条活路。”
“准。朱由校答应的很干脆,用下巴示意魏朝去把人扶起来。
魏朝疾走几步扶起张问达,并将他搀扶到椅子上做好。
张问达不意天子答应的这么干脆,连声谢道:“老臣替那些妇孺谢陛下了。”
“你先莫谢朕。朕答应了给她们活路,可是萨尔浒之战死亡的那些将士遗孀、抚顺、铁岭等地被建奴掳去妇人、孩童,她们是怎么苟延残喘的,那些晋商的内眷妇孺以后就是什么样的活法。”
张问达吃惊地瞪大眼睛,晋商内眷无辜、那辽东的那些百姓和妇孺不是更无辜?他旋即觉得自己再没脸给姻亲求情了。
“张卿你也清楚,如不是晋商给努/尔哈赤的援助,建奴哪里有足够的刀枪砍向大明的将士!如果不是他们提供的□□,抚顺怎么会被炸塌了城墙!他们的内眷儿女若是以后能活得好好的,朕与你都将愧对辽东的百姓,会寝食难安的。”
张问达惭愧,呐呐道:“是老臣糊涂了,请陛下降罪。”
天子轻描淡写地笑笑,“宗室也有参与走私的,到时候一起剐了就是。”
张问达不敢再问那些宗室的内眷会如何处置,佝偻了肩背缓缓退了出去。
张问达为晋商求情碰壁的消息,他自己是一点儿也没有隐瞒。天子说的那几句话,也一字不改地转告了——辗转委托他求情的同僚、当然也是姻亲了。不等太阳落下,天子的决绝回答就传遍了六部,并随着官员的落衙返家,迅速传遍了京师。
天子的态度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和拥护,但也免不了有人会些说稚子内眷无辜的话。但是立即就有人拿辽东死难的无辜者、还有萨尔浒阵亡将士的遗孤去呛声。
那些抄捡来的晋商家财,天子令户部做了统计发现居然超过了千万两,这更激起了大明各阶层人的愤慨。大朝会上,得了天子授意的张问达和内阁阁臣,建议用这笔银子在京师和辽东等地开办几十家养济院,收养阵亡将士、辽东罹难百姓的遗孤,聘请阵亡将士遗孀照顾这些幼童。内廷不愿意回乡的宫女子、女官,不少人被安排到养济院负责教导孤儿学习。一些大一些的女童,开始跟着成年女人学做医女等。
兵部也把一些军服派到这些养济院,交由养济院出面组织将士遗孀做工,算是为这些孤儿寡母找到长久的生路。
至于六岁以上的男童,就由军中派去的伤残老兵教授武艺、由礼部聘请的秀才教导读书。
这些孤儿孤女长大后,成为皇家忠诚的不可或缺的中间分子,他们为大明江山做出的贡献,都是后话了。
进到十月,黄克缵送上对晋商的审问和刑罚意见。这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联合奋战的成果。黄克缵送上判决的时候,是存了给天子示恩的余地,所以判的算是偏重。哪想到天子居然一人未改全部同意了。
下元节前后,京师连续凌迟了近百人,砍头的没有一千也少不了八百。没被砍头的男性,都被发落去了矿山等处服苦役。至于晋商的内眷按照刑部的判决,连襁褓中的女婴都发落去军中。与晋商联络有亲、每年能从晋商处分红的,也被剥夺了官身、罪及了父母妻儿,一并比照晋商处理。
这中间张问达暗暗庆幸自己当初的明智决定。他就因为身在都察院做御史,就没有接受那些姻亲馈赠的干股,当然了也就没得过所谓的分红。
也幸好天子无意扩大追查,没有追问知走私而未举报的相关包庇人等。
满朝的文武群臣,都被天子的狠绝吓住了。竟无一人敢到天子跟前为昔日的同僚求情。因为参与走私的几个藩王、国公等,也被安排与晋商一起凌迟了。他们的儿孙连去矿山做苦役的资格都没有,全部当着京师百姓的面被绞杀。只是顾及皇家的颜面,女眷不管老少一律鸩杀了。
事后惶恐不安的是留京的宗室成丁,他们被勒令去观看受刑的堂亲。行刑后,宗室不仅将这些人除名,还给与了这些死者与被凌迟者同样的挫骨扬灰下场。
宗室震惊,京师震惊,南直隶震惊,天下震惊——新君够狠!对宗亲都能下得了手的狠厉,震慑了想填补、占据晋商留下的空白的好利者。
走私获利再丰厚,可也得有命不被朝廷查出来不是?谁也不敢冒祸及家族、首犯主犯被凌迟的风险。
得知这样的震惊天下的凌迟砍头消息,努/尔哈赤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家口会再无急用的粮食等运出来,为什么其它的关马市也封得水泄不通了。他派人转托与他联合的蒙古部落,想从这些部落里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料、还有兵器、□□等。哪知道蒙古也被大明全部摒弃了——因为在努/尔哈赤攻打抚顺和铁岭的时候,有蒙古人给努/尔哈赤探听大明的军情。在今年的努尔哈赤攻打沈阳的时候,还有不少蒙古人充当了内应。
辽东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好像一年比一年的冬天冷。在寒冷面前,努/尔哈赤意识到如果不能尽快打下沈阳、奉集和辽阳,他的麾下的人口,得有半数将要饿死在这个冬天里。
熊廷弼经略的辽东几个重镇,在腊月初的时候,被倾巢而出的建州女真十几万人,团团围困住了。
第790章 木匠皇帝45
还没到数九天呢,沈阳的天气已经冷得滴水成冰, 哈气成霜。几场大雪之后, 若无必要没人愿意在户外停留。西北风呼啸着在城楼上刮过, 连带着刮走了顶风吆喝的军官喊出来的那点子雾气。
这时候在户外说句话,眼前都是大团的白雾。
守城的军卒俩俩一组, 抬着大半桶水快速地登上城垛, 按着上官的指使,将一桶桶的冷水不断地倒在城墙上,或者是泼到城墙根一丈的方圆内。这样做的理由是为了让建奴攻城的长梯无可立之处, 无可靠之处。
从哨探在三天前回报建奴派了大队人马南下,沈阳、奉集、辽阳就开始浇水筑冰。等努/尔哈赤带着大军来到的时候, 迎接他们的就是在阳光下不敢睁眼去看的冰城。
这冰城的主意是十月底赶到沈阳的监军、秉笔太监王安提供的。王安率领两万前来支援的禁军,不仅送来了足够的过冬的粮草和军饷, 还带来了新君的圣旨, 守住沈阳、辽阳全体记大功。
王安特别强调了天子的意思就是守,不需要他们出城与建奴野战。然后把那两万龙精虎猛的禁军交给熊廷弼安排。其它的军务, 即使他每天跟在熊廷弼和周永春的身边, 也仅仅是干听,坚决不插话。万事都是一句“咱家不懂军事, 经略大人做主。”
熊廷弼和周永春都知道王安是天子信任的跟前人。别看他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下来、还把东厂提督也丢了, 但他现在是乾清宫的主管太监, 那是天子的寝宫。众人私下里都曾猜测过他为什么退回到光宗在位时候的地位,都得不出什么能说服别人理由,末了只能说王安是个不爱权势的。
不仅不爱权势, 他还不贪财。送他什么金珠银宝,他都是一点儿也不收。辽东经略府麾下的文官武将,对这个摸不到底的监军很惧怕,就是熊廷弼和周永春都担心王安回去天子身边说点什么。一众文官武将用了无数的招数,才从伺候王安的那俩小宦官嘴里套出了实话。
——“皇爷吩咐不准在辽东生事儿,也不准收一钱银子,否则赶去守皇陵。”
要是有人敢问到王安面前,王安的回答一定让人大大吃惊的。在他初任司礼监监正和东厂提督的那阵子,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还是完成不了、也做不好皇爷交代下来的事情。于是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清醒的判断:自己没那么大的能耐,管不来司礼监的那么多事、也理不清内廷各监的弯弯绕绕,更管不来东厂那些需要与锦衣卫配合的事儿。
与其等误了事儿被天子砍头,还不如趁早撒手,选择自己能做好的挑担子。反正有天子的信任,除了刘时敏和邹义能与他平起平坐,其他人谁不对他低头称一声爷!至于收银子什么的,新君早都摆明了要钱别要命的架势。只看那些个派出去做税使的宦官下场,哪个不是把搜刮来的财物,添到了天子的西六宫库房里,同时还搭上了自己的小命呢。
自己还是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熊廷弼和周永春登上沈阳城墙的望楼,往北一看,白茫茫厚厚的积雪上,密密麻麻的建奴营帐,让人心生战栗。
而这些营帐又恰好在守城的红衣大炮射程外。
熊廷弼骂了一句,转头与周永春说话。
“孟泰,你说建奴这来了有多十万人?是不是成丁倾巢而出 ?”
周永春点头,“天子杀晋商,禁边令起作用,建奴就没了越冬的粮食。他们要不能在沈阳这里捞到足够的粮草,□□哈赤恐怕保不住他号令女真各部落的地位。”
俩人心里都明白,前几天建奴派出来小股的游骑来沈阳城墙下晃荡,要不是有天子口谕守城,按耐不住的总兵贺世贤就要重演夏天对阵建奴的旧事,出城歼灭这些来查探的游骑。还是周永春按住要骂人的熊廷弼,出面说服了请战的贺世贤。
“贺总兵,天子有旨意守住城池就是大功劳。你领人出城去歼击游骑,要是中了埋伏,这沈阳城要靠谁来守?不要贪小功,有大功劳等着你呢。”
果不出熊廷弼和周永春所料,倾巢而出的建奴隔日就围了奉集、同时又围了沈阳。使得熊廷弼原成犄角相助的奉集堡和沈阳城,谁也抽调不出军队去救助受困的他方,只能各自为战。
熊廷弼哈出一团白气,“这贼老天,简直要冻死人了。奉集的柴国柱可千万要守住了。”
周永春笑着劝他,“柴总兵知道天子的旨意。前几天我们还再三提醒过他。再说了这么多的建奴骑兵,他只要不想让麾下的军卒送死,就决不会领军出堡。走,咱们回经略府,这里交给贺总兵了。”
贺世贤立即应声上前,“经略大人放心,末将就守在这城墙上。”
他陪同熊廷弼和周永春在城墙上转了一圈,极目远眺,大致揣摩出建奴围城的兵力。一般来说,攻城的兵力最少也得有守城的五倍以上。现在沈阳城里有五、六万的健卒,还有二三万的辅兵,出城与建奴一对一打不赢,但是守城还是绰绰有余的。
熊廷弼伸手拍拍贺世贤的肩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很可能要守几个月。军卒是二个时辰一换,你与副将也是这般换班。我让人在城楼下准备了足够的驱寒姜汤。若有什么事儿,你立即派军卒去经略府,我和周经略总有一个人在经略府守着的。”
回去的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行百余人的马队。从建奴围城开始,就发布了戒严令,百姓不准上街,只能猫在家里。好在辽东百姓过冬的习惯,都是在家里储存足够一冬的白菜萝卜。更由于形式紧张,经历了夏天的建奴围城、不准百姓上街之事后,差不多的人家也都储存相当的柴米。
努/尔哈赤带着女真所有能出动的成丁,南下到沈阳和奉集堡。可无论是沈阳和奉集,城墙上都是厚厚的寒冰。墙根底下的积雪,也因为连浇了几日水,那冰面滑溜溜的,别说支云梯,就是靴子底绑了毛皮等防滑物,那也都站不稳。
这城恐怕要攻不下来。
努/尔哈赤的身边是他极其信任的额亦都、何和礼、安费扬古和扈尔汉。这几人在他起兵的初期就跟随他,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们心照不宣地认识到今年这沈阳和奉集的难攻。
努/尔哈赤是很有军事才能的优秀统帅。在军事谋略上,他一直奉行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围城攻坚、里应外合、铁骑驰突、速战速决的主张。史上称他“用兵如神”。在萨尔浒之战中,面对几路的大明军队,他就采取不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打过去。凭着女真足够战马的强大机动性,他在五天里转战了近千里,让明军丢下了六七万的尸首。成为中**事史上集中兵力、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
他还更喜欢采用诱敌的战术,排出百余人小股的游骑,侦测对方的军事部署、能力。若是明军派人追击的话,他往往会派出几倍的骑兵拦截,杀死一半放走一半,然后尾随仓惶逃命的军卒进城。要是守城的将领不给这些军卒进城,他就在守城的军卒眼前,射杀那些逃到城门口的军卒。从而大大打击守城军卒的信心。
可是前几日使出的老招数,在奉集和沈阳都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反应。两地好像没看到那些游骑,任由他们在城墙下闲逛。
更不好的消息也接连传回到努/尔哈赤的耳朵里,方圆几十里的村落,不仅找不到任何汉人在居住,而且那些空置的房屋里,连一粒米半根柴火都不剩。
这也是王安带给熊廷弼的“坚壁清野”。
额亦都建议道:“大汗,用火炮先试试?”
努/尔哈赤点头。他与明军交战多年,多次遭遇过明军火器的打击,深知火器的厉害,知道欲破城垒“非炮不克”。攻打抚顺、铁岭、开原的时候,他就先用火器压住明军在城墙上的防守士兵,在趁机把云梯靠过去,令汉人奴隶打头登城。这次南下他带了女真所有的火炮和全部的火/药。
熊廷弼和周永春还有王安枯坐在经略府,轰隆隆的突然大作的炮声,把他三人下了一跳。
王安沉不住气,开口问道:“这是开打了。”
周永春侧耳聆听,然后说道:“这是建奴的火炮,不是我们的。”
熊廷弼站起来说道:“我去城墙那儿看看。”
王安很佩服地伸出大拇指,赞道:“周大人深谙敌我的火炮差别啊。”
周永春笑笑,“王内相谬赞。这火炮声音距离远着些而已。”
说着话,他也起身系好大氅,“飞白兄,我与你一起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安也起身匆匆跟上俩人,驰马往北城而去。
为时百日的辽东保卫战打响了。
第791章 木匠皇帝46
王安跟着熊廷弼和周永春匆忙上了沈阳北面的城楼,见总兵贺世贤和尤世功已经在城楼观战了。隆隆的炮声中, 俩人面色凝重, 居然没有发现熊廷弼这一行人的到了。
还是他们的近卫扯着嗓子喊“经略大人到, 监军大人到。”才惊醒了聚精会神观敌的各位总兵。
熊廷弼对总兵、参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行礼, 也扯着嗓子喊话。
“守城的军卒可有受伤的?”
贺世贤答道:“没有。建奴的第一声炮响, 军卒就按照经略大人平日里训练的离开了城垛。”
辽东的军卒经过熊廷弼一年多的整训,都能“奉法惟谨,有令即行, 有禁即止”。
熊廷弼满意地点点头。建奴在攻城前先用火炮轰击城墙,企图先炸碎守城士兵的军心, 在抚顺、铁岭、开原占了大便宜。
今年夏天在沈阳也演习了一次。那之后,他曾令军卒给沈阳、奉集、辽阳的城墙各加厚了两层, 就是杨涟和左光斗送来的军饷, 他都挪用在加固城墙上了。
全是结结实实的青条石,用糯米汁勾着石灰黏着的。他倒要看看建奴有多强的火力、有多少炸/药能轰开、炸毁沈阳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