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天空,却是它们难以照亮的地方。
深沉的黑暗里,似乎传来一股强大的意识,如同层云一样慢慢地蔓延过来,隐约在呼唤着什么……
长街之上,见愁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跟着发抖起来。
那是一种心神相连的感觉。
她魂魄都跟着动荡,似乎就要克制不住,去回应这样的呼唤。
是鬼斧!
是鬼斧在呼唤她!
“见愁大尊?”
小头鬼跟大头鬼吓了一跳,只看见见愁忽然就不走了,还一下抬头看着天空。可他们跟着抬起头来,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出什么事了?”
“崔珏……”
见愁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
头顶天空之上那一片强大的威压,几如实质一般存在着,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里面一直有一道声音,像在喊她名字一样。
她的灵识一直蜷缩在灵台之中,此刻更是蠢蠢欲动。
可她死死地克制住了——
不能。
先前时候,见愁的灵识在极域寸步难行,在躯壳与魂魄分离之后,灵识却能运转自如,恢复到了她金丹期时候的一半,能覆盖方圆百丈。
她不知道崔珏在之前是否有用类似的手段查探过,但能被她察觉到这还是第一次。
若是她半点不知崔珏的本事与打算,只怕此刻便要回应这鬼斧的呼唤,落进他圈套!
小头鬼在回来报信的时候已经说够,秦广王殿的大判官崔珏,不知借了什么本事,可以以鬼斧之上那一枚神识印记为源头,追溯鬼斧主人的存在。
现在,这不就是吗?
见愁心里发冷,一双明澈的眼眸,渐渐覆盖了几分霜色,凝望着天际。
她没有再回答小头鬼的话,只是这么看着。
不动如山。
纵使那声音呼唤得再切,见愁也死死摁住自己的躁动的神魂,不回应半点。
足足过了约莫有一刻,那一阵强大的冰冷意识,才缓缓从枉死城的上方移走。
黑暗的极域天空,永远没有尽头。
正如任何人都不知道,这一片极域恶土,到底有没有边缘。
崔珏两手一上一下,掐着手诀,缓缓向着中间合拢,像是河流终于汇聚,百川终于归了海洋。
一团深蓝的灵光散发着温和的气息,旋转着如同水球一样,凝聚在他双掌之间,随着他睁眼,又慢慢消散。
从座中起身,崔珏拧了好看的眉,看向了那放在兵器架上的鬼斧。
它安静极了,就像是世间最普通的斧头一样,几乎没有半点光芒,甚至还有斑斑的锈迹,半点看不出昔年征战极域时的风光。
就好像是美人迟暮,将军已老。
莫名生出几分不大舒服的感觉。
崔珏踱步,走到鬼斧前面,看了上面那凝聚的万鬼图文许久,终于还是慢慢将眉头松开了。
查探不到。
这几日来,以鬼门关为中心,他用秦广王教的法诀,试了有许久,可刚才即便是将灵识散到了更远的枉死城,也一无所获。
枉死城便该是边界了,按理说鬼斧在,鬼斧的主人也该不远才是。
难道是秦广王的判断不对?
崔珏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原主人战死极域之后,鬼斧自动破界而出,还于崖山武库。
所以这一次鬼斧的持有者,多半还是崖山修士,并且是个大活人。
一个大活人在遍地是鬼的极域,居然还找不到?
崔珏摇了摇头,又从鬼斧旁边走了过去,将门推开,暗夜里寂静无声,门推开时也无声,不过远处却有人走动。
这里是接引司的后堂,在这里的这一段日子,崔珏便都住在此处。
半点不担心有人会窃走鬼斧,他慢慢地走了出去,一路出了后堂,又出了地府,向着地府正前方三十里外的鬼门关走去。
脚步一迈,身影便跟着模糊。
崔珏的速度不算快,却绝不很慢,三五个闪念的功夫,便重新来到了鬼门关。
一身深浅蓝的长袍,衬得他整个人有着不同于极域其余鬼修的谦谦气度。
鬼门关前驻守的小鬼吏和小鬼差们,都没想到崔珏竟会来此,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行礼:“崔大判官好。”
崔珏摆了摆手,只抬头看着鬼门关上那鬼斧深深嵌入留下的痕迹,道:“我来看看,你等不必慌张,做自己的事去吧。”
“是。”
大半夜来这里干什么?
众人都不很明白。
只是大判官既然来了,他们便不敢怠慢,当下更认真地做起事来。
人间孤岛的凡人们,不管早晚都在死。
死了之后便通过城隍庙送到鬼门关来,所以鬼门关这里其实永远都有鬼差在做接引的工作。
所以,接引司与轮回司并列,乃是地府两大“累死累活司”。
这一会儿,陆陆续续不断有生魂从长道上过鬼门关,在鬼吏这里对照登记。
崔珏只站在鬼门关下细想整件事,并不在意那些新来的鬼魂。
倒是这些经过的鬼魂,或多或少都要看他一眼,只觉得他跟别的鬼吏不一样。
来往的生魂里,有大人,也有小孩。
有的在傻笑,有的一脸解脱,还有的痛哭流涕,更有人疯疯癫癫——
“真的有妖怪!”
“你们怎么都不信我啊?”
“那妖怪,就藏在书里,我一翻开就看见书上的字全没了,太可怕了……真的有妖怪!它吃书上的字,还吃人的脑子!”
……
有些激动的声音,像是一根针一样,忽然就扎了进来。
崔珏正想得入神,想着要不要重新搜一遍鬼门关附近百里,就听见了这声音:妖怪?人间孤岛的妖怪?
他负了手,站在鬼门关下,回头看去。
排着队的鬼魂之中,有个穿长衫戴帽子的书生,正拉着排在他前后的人说话,一脸的惊魂甫定,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不住地说着什么。
“真的,真的。你们信我,我本来准备赶考的,可从这虫子出现之后,我连《中庸》都背不下了……”
……
似乎没人对他说的感兴趣,都觉得这人语无伦次。
天下妖怪多了,自己不能读书,还怪到神神鬼鬼的事情上,颇让人看不起。
不少人都甩了白眼。
崔珏听着,却觉事情有些异样。
他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大约听明白了。
这是个在国子监上学的文人,正准备赶考。
没想到,一日晨起翻开书,他竟发现自己书被虫子咬了,一开始没在意,后来书被啃更多,并且缺的都是字,这书生便发了怒,要将这虫子置于死地。可还没等弄死虫子,他就发现记性瞬间变差,连背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了……”
说到了最后,这书生不由恸哭了起来。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了,实在是可怜。
崔珏那两道眉又拧了起来,他有心要上去问上一两句,回头又想起这毕竟是接引司的事,他不该插手。
当务之急,还是查那神秘的鬼斧主人的去处。
这么一想,崔珏只将这书生的事记在了心底,待日后再关注,便直接一掐手诀,往鬼门关外去了。
那里,是鬼斧的来处,说不准会有什么被他遗落的线索。
鬼门关前,那人还在大哭。
众小鬼悄悄看着崔珏那从容身影,都是一派的艳羡:这可是八方城的大判官啊!
那身影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鬼门关正对着地府的入口。
枉死城依旧在地府的边缘,巨大的城池隐藏在那一片迷雾之中,被炽烈的岩浆围绕。
长街之上,见愁等了许久,确定那一道恐怖的意识已经不在,并且不会再突然出现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满脸的凝重,看向惴惴不安的大头鬼小头鬼,勉强安慰地一笑:“放心,没事了。”
只要不在对方查探的时候露灵识,就应该不会被发现。
见愁知道,往后她要更加小心了:这素未谋面的崔珏,便像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
大头鬼小头鬼和张汤,如今都牵扯到事情里面,一旦她被抓,只怕三人都脱不了干系。
到了如今,她是死也不能被发现。
否则,屠刀一旦落下,斩落的可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