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管着诏狱的那一段时间,人人都说,在张汤治下,那已经成为了一个清官可以轻易变成贪官,好官可以轻易变成狗官的地方。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人也做过不少的“好事”。
死在他诸般刑罚之下的,清官好官只是极少数,毕竟皇帝不会让他们死,更多的是功过参半或者弄权的奸臣。
是以,此人在民间也算是毁誉参半。
如今一切想起来,见愁的目光也随之慢慢变化。
她应当从来不曾真正与张汤有过什么接触,对方方才却唤她一声“夫人”……
还能是谁的夫人?
张汤没多加一个“谢”字,到底还不算恶心到了她。
在人间孤岛,谢不臣乃是被追捕的在逃之人,身为他妻子的她,并没有死去,只是与他一起失踪。
张汤既不知道修界的事情,也不知道人间孤岛真正发生了什么,若是回去之后有查探,知道他们后来成婚也不在话下。
不过……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称呼。
摇曳的灯火,照着她深潭一样的眸子。
见愁不疾不徐道:“勉强也算是故人相见了,廷尉大人也不再是大夏的官员,反倒算是修士。我虽嫁为人妇,如今却已断尽前缘。廷尉大人若不知如何称呼,唤一声‘道友’即可。”
张汤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见愁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人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昔日杀红小界相见,见愁一斧头拍走了张汤,时至今日,却是见愁修为不够,又受制于极域的规则,倒是这风水轮流转到了张汤那边。
今昔的对比,多少叫人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来。
张汤心里难得地掠过一些不着调的想法来,然后又回到了见愁这几句话上。
断尽前缘,这话……
倒好像与谢不臣没有关系了。
他注视着见愁。
见愁面上淡淡地,虽然在笑,可实在没有什么愉悦的感觉。
昔日同林夫妻鸟,富贵过,患难过,甚至一起从京城逃到了偏远的南方,隐居在一片小山村里。
谢不臣何等勋贵天骄?
一朝败落,却还有人不离不弃。
即便是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的人精,在见了那些卷宗的描述之后,也不由得感叹:世间情爱真夫妻,莫过如是。
可如今……
张汤暂时没有多问,只从善如流道:“见愁道友。”
于是,见愁脸上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曾听闻张廷尉刀笔之吏,起于秋毫之末而位列九卿高位,辣手冷心,杀人无算,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如今说了两句话,才知世间传闻不可尽信。”
张汤并不说话。
“你我曾在杀红小界相见,张大人亲眼见过鬼斧,想必知道那是我之法器。如今在枉死城的新鬼名册上见了‘见愁’二字,却并未大张旗鼓,带接引司一干鬼修杀来,反倒是一个人拎了小鬼两只,前来‘打扰’。”
见愁唇边笑容加深。
寂静的黑夜里,能听见周围的声音。
大头鬼跟小头鬼起不来身,只能竭力地竖着耳朵听。
见愁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着他们的理解力,同时也更让他们——或者说小头鬼——心惊肉跳。
大头是个呆子,听不懂。
昏黄的灯光,在见愁身上留了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说话的语调很轻柔和缓,却有着异常的确定,胸有成竹,所以不疾不徐:“不知,廷尉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聪明的女人。
张汤又想起卷宗上种种描述了:谢氏见愁,曾为谢夫人对答大明寺住持三问,巧手解过十八连环,过目成诵仅次谢三公子……虽孤女出身,可慧心独具,敏而好学,巧捷万端,称得上“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
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知他来此并非为了抓她去褚判官处,有理有据,镇定有方……
现在,还反问他“有何贵干”。
张汤身死已久,入地府也有一段时日了。
可并不代表人世种种已经离他远去,相反,有的未竟之事,已经成为深深烙刻在他心底的,一个解不开的执念。
他审视着见愁的目光里,多了那么一两分浅淡的厉色,似乎只是点染在眸底的几分淡色,并不起眼,也不迫人。
“来意有二。其一为枉死城之事,其二——”
张汤一顿,紧抿的薄唇,带着几许不近人情的冰冷,眼底那一抹厉色,却变得真实而锋锐。
“反贼谢不臣,人在何处?”
第228章 狼狈为奸
“……”
那一瞬间,见愁没有想到,微微有些讶异,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沉默。
怎么说呢?
都这种时候了,身为地府鬼吏的张汤,不但不先处理她伪造新鬼名单的问题,竟然先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当然,见愁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还会有听见这个名字的一天。
多久了?
见愁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自己。
算算来了极域应该才没几天,她竟然已经有一种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人名字的感觉了。
或者说,谢不臣的存在,多多少少都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如今忽然听见,见愁还是有那么几分诧异的。
她饶有兴趣地看向了张汤。
张汤问了之后,目光便凝在她的身上,半点也没有挪动,似乎是看犯人,想要捕捉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
只可惜,见愁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奇怪。
夫妻本是同林鸟,即便是因为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也不应该有这么平静,甚至……
戏谑。
那是一种带着笑意的眼神,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张汤心里忽然涌出几分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他很清楚:见愁琢磨的是他。
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
唇角弯起,笑意加深。
见愁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愉悦:“我意外坠落极域之前,倒是还刚看见他。不过这个人,难道比枉死城的事还要重要吗?竟然值得廷尉大人在此刻提起。”
“乱臣贼子,当死。”
张汤的回答异常简短,可话里的意思,明确并且冰冷。
见愁一下想起了谢家的种种祸事,后来也曾有过一点两点的耳闻。
现在张汤依旧提“反贼”两个字,倒是让她想起旧事来,于是闲闲问了一句:“当真是乱臣贼子吗?”
“……”
张汤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平静道:“你想为谢家翻案吗?”
翻案?
见愁险些笑出声来。
遭逢故人,虽则这一位故人是个剥皮酷吏,但她的心情竟然难得地好,摇头道:“但凡是廷尉大人经手的案子,毫无证据也会变得铁证如山,见愁岂敢造次?再说了,谢家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说了这半天,就是没回答他问题。
张汤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甚至也没搭理见愁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冒犯的真话”,只续问:“反贼人在何处?”
真是有够执着的。
见愁都被他这一句给堵了一下,好半天才重新带了几分戏谑看他:“人在何处我不大清楚,不过尸体在何处,我可能还知道一些。”
“……”
尸体?
那一瞬间,张汤的眉头紧紧皱起,面上顿时显出几分迫人的寒意:“死了?”
“多半吧。”见愁笑眯眯地。
张汤一下沉默了。
他半点没有避讳地审视着见愁,甚至半点没有直视一名女子时的不好意思,在满脑子都是公事的时候,他不会想那些。
尸体,死了,多半。
这几个字连起来,多少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味道。
张汤有着最敏锐的直觉,而这个时候,他的直觉告诉他:见愁的笑容很奇怪。
“谁杀的?”
见愁依旧微笑,两只眼睛眯着,像是两弯月牙,纯善得很:“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出手挺利落的,长得也蛮好看。哎,总算是有个人敢对昆吾谢不臣动手,那叫一个大快人心哪!”
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