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站起身来,在康熙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他背后,僵硬着手试图给康熙帝按摩,“某的技术很差。”应该说是从来不曾做过。
康熙帝能感受到这便是温凉所能做出的最接近安慰的动作了,不禁调笑道,“朕一贯用的都是最好的,温凉若是这般差,可不能动手。”
温凉目不斜视,当做耳旁风,认真地开始了按摩的生涯。
片刻后,康熙帝用他的书架上的珍贵书籍真切地恳请温凉停下动作,安安分分地坐在对面便好,“如果按照温凉这般动作,朕怕是得早衰。”他无奈地让梁九功过来,真是怕了温凉的手艺。
温凉的两手端正地放在身侧,干净的手指根骨分明,微弯的弧度很是明净。
“你还是好生拿着你的笔杆子吧。”康熙帝在梁九功的揉捏下舒服了几分,把温凉刚才带来的惨痛回忆丢到脑后,这才开口,看起来还颇为认真。
温凉疑惑地看着康熙帝,又低头地看着自个的手指,斟酌着说道,“疼?”
康熙帝这下子终于破功,瞪着温凉说道,“你小子还好意思问朕疼不疼,你感受下你自个方才的力道,再来问我疼不疼。”
温凉决定回去找个人练练手。
康熙帝看着温凉清隽的模样,不禁说道,“都这几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你这张嘴啊,若是日后惹事了,可不知道怎么办。”
这已经是康熙第二次提起此事,虽说的人是温凉,可温凉却隐隐听出几分韵味。康熙帝已然意识到时光流逝,岁月易老,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初削三藩平西北的年轻时候。被人虎视眈眈的感觉,的确是不好受。
“万岁爷,您还年轻。”温凉认真说道。想想康熙帝可是在康熙六十年才去世,如今不过才康熙四十四年,至少还有十六年的时间,照着古代的寿数,已经是高寿了。
“哈哈哈哈哈哈——”康熙帝朗声大笑,黯淡之意散去,笑声中含着些许阴霾也渐渐消失,“温凉啊,若是换了他人,朕可会以为是讽刺,可若是你,怎么听着就这么像真话呢?”
温凉面无表情地说道,“因为某一直喜欢说真话。”
康熙帝笑罢,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被温凉的话一提及,又是失笑,“你这话里头真真假假可分不清楚。”
温凉认真地给康熙帝区分,“某喜欢说真话,也喜欢睁着眼睛说假话。”
“……老四知道你这德性吗?”康熙帝刚被温凉说的话惹得笑起来,又被他后一句话噎住,且这变化转折间猝不及防,康熙被温凉弄得没脾气了。
温凉凝眉细思,最后一锤定音,“是知道的。”胤禛都喜欢他了,对他的性格应该也很了解才对。
不曾谈过恋爱的温凉经过了简单推理,十分粗暴地得出了结果。
康熙帝原本心思沉郁,叫温凉过来也是为了大事,可最后却被温凉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人也开怀了几分。直到梁九功亲自送他出宫的时候,他的耳边还回荡着梁九功的道谢。
这些时日莫说乾清宫了,便是整个清宫都安静异常,阿哥所那边还待着的数位阿哥都老老实实,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事情来。上书房也同样如是。
可所有地方都比不过乾清宫的寂然。
梁九功身为乾清宫的总管太监,被康熙帝训斥的次数在直线上升。他调教出来的好几个徒弟都因为一着不慎被神怒的康熙帝拖出去了,命虽留着,可养好伤势也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
他在康熙帝身边多年,眼见着皇上面色不显,然脾气不定,再见着这几日朝堂上的诡异安静,心中闪过的猜测几乎惊骇到自个。梁九功在康熙帝身边伺候,干的就是揣度人心的活计,如果行差踏错便是要命,他向来自信他能揣度到康熙帝八分心思。
若他没猜错……梁九功感觉背后发毛,不敢再猜测。
今日康熙帝与温凉的对话云里雾里,看似没什么关键的东西,可梁九功在旁边听着,不知为何寒毛耸立,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这场看似普通的对话摄去,直到最后对话的方向偏离开来后,整个人才放松了些。
这天要变了。
梁九功回到乾清宫时,康熙帝正维持着和先前一样的动作在看折子,听着梁九功回报的动静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温凉看起来怎么样?”
梁九功听不出康熙帝的意思,斟酌着说道,“先生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变化。”要能见到温凉变脸的模样,想必那才叫奇事。
康熙帝饶有趣味地说道,“他倒是胆大。”
梁九功迷糊地看着康熙帝,似乎是不知道他在说的是什么事情。康熙帝把批改完的折子放到左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怎的,这一回猜测不出朕的心思了?”
梁九功讪笑,“奴才怎敢如此。”
“下去吧。”康熙帝摆手,看起来想一个人安静,梁九功连忙退下,同时带走了殿内所有的宫人,余下一片寂静。
康熙帝慢条斯理地从格子里抽出手帕仔细地擦拭着眼镜,等到镜片光亮如初后,又低头戴上,眼前的字迹又变得清晰起来。
他望着他的握笔的右手,手背突起的青筋和松弛的皮肉不如当初。如今他不戴眼镜,都看不清楚近处的字迹。不过伏案半日,便觉得腰酸背痛。
他的确是老了。康熙帝沉思着,一代又一代,后起之秀众多啊……只是这样的念头在回想起刚才温凉的话时,又忍不住含着笑意。
那孩子,是真够实诚。这般大的问题,也敢和他说透,是真的不知道害怕,还是以为康熙不会杀他?
忆起温凉那双漠然的眸子,康熙帝又是叹息,太过清冷,也不是好事。
康熙四十四年六月,帝召重臣于畅春园,以皇太子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淫乱”的理由,宣告废除皇太子。*
此事一出,顿时石破天惊,朝野震撼!
第六十章
康熙帝废太子一事,除开寥寥几个大臣外, 并不曾泄露半点风声。
康熙帝也并非无情, 废太子当日, 他泪流满面几近昏厥,指着殿堂下的胤礽又气又恼,堂堂一代皇帝如普通老人一般痛哭流涕,着实真情实感, 心痛难忍。
胤礽对康熙的意义一贯不同, 他是康熙帝第一个存活下来的嫡子,同时也是康熙帝亲手养育的孩子。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 这数十年间几乎历历在目,在废太子的那一瞬闪现在康熙帝眼前, 惹得心火更甚。起初他对胤礽寄托了多少重视, 如今便是多么失望。以至于把废太子的言论摆出来时, 康熙在心痛难当,也感觉几分空虚。
当日的局面很是混乱,康熙帝又几近昏倒, 参与其中的大臣只觉得杂乱,这一出险险落幕。可等到各自归家时,那种空虚的感觉忽然消失,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真实起来。如同一把重锤把这般消息砸入他们的心中,震慑得他们坐在家中都回不过神来。
康熙帝废太子了!
众人有喜有忧,人生百态莫过如是。
……
温凉是在胤禛回府后才得知此事,虽然从一开始听闻胤禛被招到畅春园时, 温凉便隐约有了这样的感觉,可当这个消息真正摆在眼前时,温凉唯有尘埃落定之感。
那次与康熙帝那场云里雾里的对话后,温凉便知道康熙帝已然下定了废太子的决心。
康熙帝那日召温凉入宫,只是在那个当头无处发泄,想寻人说说话罢了。
说来好笑,康熙帝作为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可临到头了,遇到如此大事,伤心难过之际,却是谁都不能说话。便是找来了温凉,彼此说话间也是云里雾里。
温凉敢同康熙说那话,除开早便知道的历史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康熙的模样。
康熙是真的老了,平素里的精气神仍在时,看起来也是个健硕的人,可一旦遇到这般大的打击,整个人都衰老下去,透露出苍老之感。但康熙又是幸运的,哪怕他底下的儿子们跳得再高,他多年的威慑仍在,便是到了如今的岁数,也不曾有人敢真正直面他,忤逆他。
相较于被自个儿子反了的李渊,至少康熙帝对权力的掌控仍在。
这也是废太子一事度过得如此顺利的原因。
不过两日,康熙帝对胤礽的处置便下来了,胤礽被康熙帝囚禁在咸安宫,随后关于东宫的一系列处理很快也跟着开始,顿时朝堂内的气氛便不同寻常了。
朝堂上的事情,温凉的感触并不深刻。太子被废后,一如记忆中那样,胤褆和胤禛成为看管他的人。胤禛这段时日出入宫廷的次数倒是比以往更多起来。
胤褆管顾咸安宫的次数倒是少,如今太子党倒下了,他正顾着在这个时候接手胤礽此前的地盘,如今正明争暗斗着,偶尔几日也是敷衍看看,更多是带着嘲弄来看待胤礽。
胤禛去的次数多了些,但也很少与胤礽见面。兄弟相争本便是现实,临到头了再来表现出这等兄弟友爱的模样,只是令人可笑。
半月后,胤禛从宫中回来,面目清冷,一身怒意。
身后的苏培盛怂得不敢说话。刚才胤禛在宫里已经发过一顿脾气了,只是等着回来后,胤禛这心里还是气不顺。
胤礽虽然被废,又被囚禁在咸安宫内,可在胤禛的心里,胤礽还是阿哥。
他并非圣贤,当初胤礽对弘晖下手,胤禛也尽数还回去。如今胤礽落难,他料到会咸安宫的处境会不好,可胤禛不曾料到不过半月,便有奴才敢对胤礽呼和来去,胤礽即便废除了太子的位置,他仍是大清的阿哥,这让胤禛如何能忍!
在宫内处理了那个多嘴的內侍后,胤禛本打算入内,只是此刻胤礽最不想见的人估计便是他们这群兄弟,胤禛只在门外站了站,望着那些守在宫墙边的侍卫,心中泛起了莫名的情绪。
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胤禛在外书房内待了很久,到了饭点也没传饭。苏培盛知道此次贝勒爷是为了何事在发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进去惹事,一边站在门外数着时辰,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
今天真没看黄历!
“喵——”
苏培盛掏掏耳朵,他是不是耳朵又出问题了,居然又听到温先生那只凶猫的叫声??
在苏培盛以为幻听的瞬间,他又听到了这个软萌萌的声音,顿时站在原地发寒。什么时候那只凶狠的大猫居然也会这么爱娇的叫人了!
苏培盛心里腹诽,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进去。以上次贝勒爷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像忌讳的模样。
只是屋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除了大猫外,温凉也站在窗外。
温凉是出来遛猫的,如果能够再公平一点,温凉打算说他其实是被猫遛的。
这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温凉一直坐在屋内,绿意建议温凉出来走走,午睡刚起来的温凉采纳后,又不得不带上大猫这个软萌货。
他甚少午觉,混沌半刻还是不曾清醒过来,听着绿意的建议就抱猫走了,而后种种不忍赘述,如何翻墙进去这样的事情也就不用说了,当时也是温凉头脑不清醒才干出来的事情,更何况还有侍卫全程看着温凉在折腾。
丢脸。温凉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大猫。
大猫似乎还存着点良心,蹲坐在对面乖巧地等待着温凉的步伐,等到他安然落地后便小跑地进去了书房。温凉站在原地狐疑了半晌,既然他从前门也能进来,为何还要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
果真是没睡醒。
温凉漫步跟在大猫身后,她跳进去的地方是窗户,他刚走到此处,便见着雪白的小身影毫不顾忌地爬上了书架,蹲在了胤禛书桌后面,许是在温凉那处已经养成了习惯。
温凉默然地看着大猫熟悉的模样,忽而想起来,这般熟稔的模样,可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够解释得清楚的。又想起上次她从外书房奔出来的样子,的确是熟门熟路了。
胤禛此刻正背对着温凉,伸手去摸大猫的脖颈,只见大猫不满意地拍了拍软垫,又不由自主地在胤禛的抚摸下沉迷其中不能挣扎,偶尔奋起喵喵叫了两声,又舒舒服服地被揉捏成了一大滩猫饼,软乎乎地团在了书架上,连尾巴都微微翘起来,打着卷儿地抖动了两下。
光是听着猫声便知道大猫的模样了。
温凉站在窗外只能看到个背影,可他忽而心有所感。哪怕此刻胤禛揉捏着大猫的模样看起来很轻松的模样,可温凉仍是以为他心情不好。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连正面都不曾见到,却有种笃定的感觉。
温凉抿唇。这很奇怪。
“爷。”温凉主动开口,胤禛动作微顿,回身望着温凉,微挑眉峰道,“先生怎的在此处?”胤禛语调淡定,并不曾因为温凉出现的地点而表示什么差异。
温凉淡淡地说道,“某随着她一同爬墙进来。”
胤禛好笑地摇头,“先生放着正门不进来,偏生要爬墙进来,这是为何?”温凉也深刻地认为,以后还未彻底清醒时,绝对不能够出门,这的确会惹来不少祸事。
胤禛倒没有温凉想得那么长远,只是含笑着让温凉从前门进来,“先生日后若是还要继续爬墙,许是要给先生特地搭个梯子了。”
温凉淡定地拒绝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继续放纵如是。
温凉从绕过建筑走到前面的时候,苏培盛一脸愕然地看着他从此处走来,回头看着身后的院门,又回转过来看着温凉,“先生是何时过来的?”难道他竟然眼瞎或者失忆到这个地步?
温凉平静地说道,“某爬墙。”他需要建议胤禛加强对侍卫的要求,哪怕那个人是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温凉爬墙进来,这不仅有损仪态,也可能惹来其他的祸端。
苏培盛目送着温凉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把旁边的內侍扯过来,“刚才温先生说什么?”他惊讶到唾沫子都飞出来了。
內侍战战兢兢地说道,“爬墙?”
苏培盛一把把人推开,抹了把脸,又一次认为今日真的是没看黄历。
温凉入内时,胤禛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过大猫显然不满足于此,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胤禛的肩膀,在温凉进来的时候,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温凉身上,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