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既不想变成行尸走肉,也根本就不想死。
他的手里捏着一片扁扁的石片,是他从这方土坑当中挖出来的。为了找到一件可以称得上是武器的东西,他右手的指尖已经全磨破了。
那条蛇在他身边徘徊,伺机而动,他也在等待那个能将它一击毙命的时机。
他等待的时机就在下一刻!
这一刻,他举起石片,凝聚起全身最后的力气朝那条蛇重重地斩了下去。
他手中的石片深深嵌入泥土里。落空了,我命休矣。这是他心中那一刻闪过的念想。
“哎呦,大徒儿你怎么啦,平时胆子不是挺大的么,怎么一条蛇就把你吓昏了?”调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睁开眼,白胡白发的褚云子衣衫狼狈,全然失却了往日里假模假式的仙风道骨。他一手捏住毒蛇的七寸将它丢进了蛇篓里,一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半抱起来,轻轻掂了一下,笑:“呦,大徒儿,可饿很了吧,掉了不少肉呢。”
十五岁的少年本来已经蔫蔫欲死,听了他这副没事人般的调侃语气,忍不住咬住牙:“你再来得晚些,可就得去阎王那里寻我了!”
“那可真是有点麻烦了。生死乃天命,为师可不敢随便替你还阳。”
“……你能不能有点师父的样子!”
“哈哈,真是不经逗。跟你说笑两句便恼了。行啦行啦,莫要瞪眼了。我褚云子是谁,要连个小徒弟都护不住,以后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你放心,但有为师在一日,定护得你周全。”
似是一语成谶。
二十三岁,青海,褚云子替他挡了一招本该他受的致命剑招,只因他当时心性为心魔所乱,褚云子担心之下,竟然松懈了身边的防备。
临死前,他对自己说了什么?
“好好照顾自己啊。”
“好好照顾师弟们。”
他曾经想过,如果不是遇到褚云子,他可能已经死在钱塘江的巨浪里了。如果没有成为褚云子的徒弟,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老不正经的师父在他身边插科打诨,他就算活下来,也一定会被愧疚感压垮。可事实上,在崂山的那些年,虽然他仍旧偶尔会从噩梦中惊醒,然而小太子的死已经不像初时那般如影随形地折磨着他的心。
可是今天,他却从二娘子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这样一个事实。
小太子的死,他这一生最深重的负疚,最开始,竟是源于褚云子的一句话。可褚云子死了,最后也是为了救他而死的。
这世间的因缘结果,兜兜转转,竟是一个充满恶意的笑话。
重韫想,他从一开始,就是不适合修道的。他不够清心寡欲,他太贪念红尘中的温暖。
可这中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他的心中这么痛苦?
荨娘从身后抱住他。
“你冷静些。好么?你这样,我心里难过极了。”
重韫身上浮起一层金色的符文,那些符文落到缠住他四肢的蚕丝上,变成一只只举着大钳的甲虫,用金色的小钳子剪断了蚕丝。
他反手,用力地,却又缓慢地推开了荨娘。
“别跟着我。”
昆仑淬月落到他手里,化作一泓月光萦绕在他周身,他的身影消失在温柔的月光当中,荨娘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雨幕渐渐变得稀疏,天上的乌云散开,露出澄蓝的天空。
重韫失踪了。
荨娘和小倭瓜他们找遍了临安城中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没能找到他。
时过四日,她终于等不下去。第五日清晨,她潜入清河坊外的重家宅子,在花廊上拦住了二娘子。
“我有话要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江湖菌和revolving菌~·~
爱你们,笔芯~·~
第140章 梦里烧
“在灵隐寺里,你就看出道长入魔了,对吗?”
二娘子抬手摸了摸耳边的珍珠坠子,妩媚一笑:“你说什么?我可不明白。”
“你不明白?好!你身上用来遮掩妖气的香是从黄泉花里提炼出来的吧?在灵隐寺相遇时,道长身上也带着黄泉花,虽然后来道长将黄泉花给了洞庭君作醒酒用,可他带着这花多天,花香早已染透了他的衣物。你与洞庭君说话时,是不是闻到了黄泉花的香气?”
“所以,”荨娘跨进一步,双手紧握成拳,愤怒令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你那时肯定知道道长和我就在附近吧?你说那些话都是故意的!你……你就是想看他入魔,你在赌,赌他便是入了魔也下不了手杀你!可是,你却想要他死!”
“你害怕自己做过的事终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你在重家的生活,你的良人都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你害怕这些幸福到了最后会变成一场镜花水月!”
二娘子抬手倚住朱栏,笑了一声,她说话时调子和软,娓娓道来时极能蛊惑人心。
“这位小娘子,我是三儿的嫂子,怎么可能希望他死呢?”
荨娘咬住下唇,口腔里尝到一点铁锈的味道。她现在就想冲上去,狠狠撕破二娘子那张虚伪的笑脸,她想冲到重家的大门前,高声告诉所有重家人,重家三郎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
可她不能。
人心是那么脆弱却又变化多端,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你记住,要是道长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回来……”
她咬牙:“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说出那个“杀”字时,她的心尖禁不住颤了一下。她第一次起杀念,是十一年前在昆仑山里,第二次起了这样的念头,是对这只改变了道长原本平乐安稳的一生的狐妖。她终于有点明白,喜欢一个人不止是爱屋及乌那么简单,她还会忧其所忧,恨其所恨,痛其所痛。
剩下的半颗心果然产生了丝丝悸痛,她似乎找到了些做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