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将他们放在高位,否则将来自家儿子就算想施恩,也没有办法了。相反现在磨一磨他们的性子,同时给他们机会去学习更多东西,将来新帝登基,只要重用他们,自然会让他们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帝王心术,不过如此。
本来平安在皇城司继续磨一磨也不错,但他成长得实在是太快,皇帝既然要他有大用,就不能让他成为人人喊打的奸宦,这才在平安调整好皇城司之后,急忙把人调离。再多待个三五年,谁知道平安还会做出什么大事来?
其实对皇帝来说,司礼监随堂太监这个位置都太高了些。但他也没有办法,平安实在是有能力有才干,太过分的打压,恐怕会让他对朝廷离心。况且皇帝本身很喜欢平安,也不忍心让他一腔抱负无法施展。
但在皇帝心里,如今这个位置对平安来说只是个过渡。等到文会结束,可能会给他安排个其他的差事,位置更高,但权力却更小的那种。
平安并不知道皇帝的这些打算,更不知道因为他看重自己,已经决定打压自己。他回到皇城司之后,便开始将手里的事情全部安排下去。
王从义是从一开始就跟着他的,但才干显然不如石世文,平安怕他压制不住石世文,才没有提拔他来做提举。另外参谋长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水磨工夫,也更适合王从义。这家伙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实际上却能耐得住性子。
他将自己的想法跟王从义解释了一下,怕他有所误会。但王从义却是喜出望外。毕竟参谋长从等级上来说,其实跟提举大人是平级的,虽然也要受他管辖,却又隐隐独立。这已经远超王从义的想象了。
而王从义和石世文升迁之后,自然空缺出了两个指挥的位置,王从义的由钱成补上,石世文的自然也有他信赖的手下填补。其他人都不变,确保皇城司在权力移交的过程中依旧稳定。至于以后石世文怎么干,那就不关平安的事了。
唯一让他觉得棘手的是冯玉堂。论能耐的话,他跟石世文一较高下都没问题。但他太年轻了,跟平安自己一样,难以服众。
所以他之前代平安管着京畿路的所有人,职位却还是个队长。那时有平安压着,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石世文能给他同样的信任吗?显然不可能。而让冯玉堂真的回去做个小队长,慢慢的熬资历,平安又觉得于心不忍。
平安直接把人叫来,问他,“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冯玉堂微微一愣,毕竟是聪明人,很快反应过来平安的意思,立刻道,“但凭大人吩咐。”他是平安发掘出来,并且一点一点教导,才有今天的。对他来说,自己忠诚的对象,不是皇帝,不是皇城司,就是平安。
事实上平安在这里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所以才会对他的去处举棋不定。
因为平安是想让冯玉堂留在皇城司的。这是一个非常要命的部门,他虽然放开了这份权力,但在这里必须要有自己的人。否则关键时刻,说不定一手建立的皇城司,会反过来成为对付他的刀子。
但是皇城司现在没有冯玉堂的位置。王从义那里都是内侍,安插不进去,石世文这里对他显然不可能如自己那样信任,就算熬资历,也未必能熬上去。
所以平安要先问问他自己的意思,眼前的情形冯玉堂肯定很清楚,如果他想离开,平安不会阻止。但若是他愿意留下来,平安也会替他筹谋。
没想到冯玉堂竟毫不犹豫的让他来安排。
平安沉默片刻,才道,“如今有两条路给你选。一是我替你打通关节,让你加入禁卫军,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但将来的路如何,要你自己去趟,我不能再插手。二……我要你去西北路,建立皇城司分部,专司刺探军情。”
因为是对着冯玉堂,所以他说得很直白,“皇上有意西边,我料不出两三年内,必有战事。所以我要求你,非但要在西北路安插人手,西南路的齐州和凉州亦不能放过。除此之外,若是有可能,还要让咱们的探子深入草原,探听到的情报越多越好。”
“第一条路是锦绣大道,第二条路却荆棘遍布,一不小心说不定连自己都赔进去,你选哪一条?”
“我选二。”冯玉堂立刻道。
平安深吸了一口气,“玉堂,这不是儿戏,你是否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考虑?”
“大人需要我选二,不是吗?”冯玉堂笃定的道,“这条路虽然难走,但只要走过来了,前面就是通天坦途。”
“没错。”平安承认,“我需要你去做这件事,但我又不希望你去。”他还那么年轻,有太多太多的选择,不必非要把自己限制在这条路上。
平安时常觉得能在冯玉堂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所以他希望对方能过得更好,好像自己也跟着得到了某种满足似的。
冯玉堂却再次道,“属下选二。”
“好。这件事我会去跟石大人商量,你先回去做准备吧。回头我也会给你一些东西。”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冯玉堂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在这里等你凯旋。”
“必不负大人所托!”冯玉堂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
送走了他,平安的心情十分复杂。
不过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并没有留给他更多的时间去伤感,所以平安很快抽离出思绪,投入到仿佛无穷无尽的事务中去。
几天后,他总算是彻底完成了皇城司的事务交接,同时还整理出了一份资料交给冯玉堂。里面有西边种种形势分析,军队的势力,当地的世家,还有朝廷派遣的官员,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用心研究,根本不可能发现。让冯玉堂自己去做,可能需要一年甚至更多时间。但平安却早就准备好了。
除此之外还有些在敌人的地盘上蛰伏所需要做的准备,这些都是平安根据后世看过的东西整理出来的,模棱两可,只交待冯玉堂自己看情况来判断。
完成了这些安排之后,他才一身轻松的回到宫里,去司礼监报到。
司礼监有掌印太监一人,秉笔太监四人,随堂太监八人。日常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大都是这些人,实行轮换制度。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跑腿打杂的小太监,不列入其中。
当然,平安目前的主要工作是安排文会,所以暂时不必随侍皇帝,而是专心的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拟定文会的企划书。
说是让平安来负责,但他一个太监,既不能够出面接待,也不可能指挥朝臣,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写个计划书,将自己的奇思妙想运用起来。至于其他事情,皇帝自然会安排给礼部和鸿胪寺来做。
写计划书,平安总是很有心得的。在翻看过过往类似盛会的记录之后,他就大体做到了心里有数,然后开始埋头思索,奋笔疾书。张东远好几次来看他,见他简直魔怔一般,口里念念有词,手底运笔如飞,不由吓了一跳,回去还在皇帝面前提了两句。
皇帝听说之后,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事实证明平安能有今日的成就,靠的就是这种几乎不顾一切的拼劲。并不是老天爷格外眷顾他,而是他用自己的努力弥补了可能缺少的不足。
他早生十年,一定是皇帝最为倚重的臂助,可惜了。如今却不得不多打磨他一阵子。
等到平安的计划新鲜出炉,皇帝再见到他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只因平安看上去又瘦了很多。面庞因此更加的有棱角,线条锋利,看上去脱去了几分少年的稚气,而多了一种无形的威势。
当然,皇帝感觉不到这种威势,只觉得平安气质上有了比较大的变化。
“接下来你就好生休息一段时间吧。看你瘦了多少,让别人瞧了,还当朕这里不给你饭吃呢。”皇帝忍不住开玩笑道。
“多谢陛下体恤。”平安只得谢恩。
而皇帝的这番话,却并不是随便说的。等到一天的奏折批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将张东远留下,反而叫上了平安,“陪朕出去走走。”
“是。”因为只在天乾宫里,也不需要仪仗,所以除了平安,没有任何人跟上来。
平安进宫七年了,来本初殿的次数更不算少,但是这还是第一次进入到后面的宫殿里。
天乾宫很大,前面是皇帝处理政事,接见朝臣的本初殿,除了正殿之外还有两个偏殿,当值的翰林学士就住在左边的偏殿,即便夜里皇帝有什么旨意要宣布,也能及时找到人。右边则是皇帝读书、经筵是用的。翰林院的侍读、侍讲官偶尔也会被宣过来。
后面是皇帝的寝殿太极殿。同样有偏殿和配殿,规模庞大。毕竟里面除了要住皇帝之外,还要住几十个伺候皇帝的人。
再往后便是天乾宫自带的小花园。说是“小”花园,但却还是少不了代表帝王至尊的“三山一池”之景。相当于一个缩小版的御花园。其中亭台楼阁,堆山叠石,几乎一步一景。
平安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只是陪着皇帝逛逛,但是走了一会儿就发现了不对劲。皇帝根本不像是闲逛,而是直接朝着某个目标而去的。
不过虽然心下狐疑,但他也不能开口询问,只能老实的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前面便出现了一座二层小楼,周围都是飒飒竹林,看起来景致十分清幽。
皇帝一直走到小楼前,才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平安,“朕带你去见一个人。”
平安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要去见的人是谁了。跟他有关系,同时还有可能被皇帝藏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师父徐文美。
当初平安想要留在皇宫里,说起来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呢。只不过后来觉得自己人单力薄,暂时没有那个能耐去打听这件事,于是便只好按捺住了。其后虽然有了别的目标,但他一直没有忘记过这件事。
只不过在赵璨跟他说过那些宫廷秘闻之后,平安就一直以为徐文美可能凶多吉少,早就被皇帝给处理掉了,所以强迫自己不去想。
却没想到,在一个最不可能的时间,由一个最不可能的人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见平安傻愣愣的样子,皇帝似乎十分满意,然后才推门进了院子。
透过门扉,平安刻意看到院子里种着一株大树,树下有石桌石凳。青石板铺成的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南北十三排后面的那个小院子。
机械的跟着皇帝进了院子,又打开了屋门,平安终于看到了那个自己以为已经不可能再见到的人。
徐文美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明明已经过了五年这么久,平安都已经从少年长成了青年,但他却并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的风华绝代,容光照人。
“我徒弟都长这么大了。”徐文美将手里看到一半的书丢开,趿着鞋走了过来,然后伸手在平安已经褪去婴儿肥的脸上捏了一把,颇为可惜的道,“手感变差了。”
“师父。”平安还兀自回不过神来,转头看看皇帝,再转头看看徐文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吓傻了?”徐文美在他头顶上扑棱了两下,“时隔多年再见到师父,小平安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好在平安这些年的磨练也不是白给的,他很快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再次叫道,“师父。”
“真乖。”徐文美拉着他走回去坐下。
平安这才发现皇帝早已经熟门熟路的进来坐下了。眼前这幅景象仍旧让平安有些接受无能。皇帝和徐文美的相处就像……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抛去了身份的束缚,十分自然。
可是皇帝的真爱不是住在月华宫里的那位张嫔吗?
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赵璨在骗人?平安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要被搅成浆糊了。
不过皇帝还在这里,他也不好追问。平安琢磨着,不知道以后偷溜过来见师父的概率有多大。或需要采取特别的行动了。毕竟这可是天乾宫,帝王寝宫,守备森严。
结果皇帝就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样,坐了一会儿便十分主动的道,“你们师徒多年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平安,你这段时日就好生留在这里陪伴你师父,也休息一番吧。”
然后就自己走掉了。
这么平易近人的皇帝,平安还真是头一次见到。他有些不解的转头去看徐文美,皇帝走了,他好像也没打算去送?
“看什么?莫非五年不见,连你师父都不认得了?”
“我只是觉得师父好像没什么变化。”平安立刻伶牙俐齿起来,“师父莫非是什么精怪所化,所以不老不死?”
“这世上哪来的不老不死?”徐文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是服用了些驻颜的药物罢了。”
他的声音冷冷淡淡,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仿佛这是什么很寻常的事,根本不需要大惊小怪似的。平安心头却忍不住跳了跳。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他太明白这个道理了。
后世那些女人为了留住青春什么办法没有试过?但效果如何见仁见智。所以平安并不相信那“驻颜的药物”会是什么好东西。他皱了皱眉,很快换了脸色,故作惊讶的问,“什么驻颜的药,效果那么好,给我也尝尝?”
“别胡闹。”徐文美看也不看他,“脸色那么难看,不想笑就别笑了。”
平安便敛了笑,“是谁让你吃的药?”
“问这些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徐文美懒懒道,“况且对我来说,能一直永葆青春,反倒是好事。”
生得好的人总不希望自己的容颜会老去。有句诗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使人间见白头。将军枯骨与美人迟暮,皆是人间憾事。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徐文美说得对。
但……“永葆青春的代价是什么?”平安问。
徐文美眯了眯眼睛,含糊的道,“大抵就是身体变差些罢了。”
“恐怕还会影响寿命吧?”平安不客气的指出。他以前看古代的野史,据说有些南风馆为了延长小倌们接客的时间,会给他们服用一些特制的药物,服用之后能保持容颜不衰,身体柔软,二十多岁仍旧入十六七岁的少年。可是服用这样的药物却是以寿命为代价的,多半都活不过三四十岁。
徐文美现在还有几年?
“就知道骗不过你。”徐文美懒懒的道,“所以这几年我才不想见你。谁知难得见一面,你也丝毫不体谅师父的心情,说这些扫兴的话。”
“是扫兴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平安忍不住反驳,然后继续追问,“告诉我,谁让你吃的要,是……陛下?”
“是陛下。”徐文美点头,见平安脸色骤变,才叹息着笑道,“不是如今这个陛下,是先帝。”
平安咬紧牙根,想起赵璨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传言:徐文美曾经侍奉过先帝,因此才惹得太后不喜。后来平安知道他跟赵祁关系匪浅,以为是传言有误,其实跟徐文美有关系的是这个皇帝。然而现下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先帝为什么会让徐文美吃下那种药物,自不必说。
让平安觉得难受的是,徐文美非但被先帝轻贱,跟现在这个皇帝显然也是关系不浅。他风华绝代的师父,却被迫像是娈宠一般,侍奉两任皇帝,让平安觉得恶心。
皇宫的肮脏可怕他早就知道,可现在确实更加确实明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师父,你……”他还想说什么,被徐文美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