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恕罪。”赵璨道。虽然这么说,但他也没有跪下去扫兴,也不试图解释,只是道,“儿子从明年起给父皇做。”
皇帝便也不好再吓他了。毕竟他虽然没有长寿面,但万寿节时赵璨送的礼物,也不可谓不用心。尤其是还拉上了赵瑢这个兄长,可见兄弟相亲,这在皇家尤为难得。
皇帝忍不住转头看了赵璨一眼。他微微垂着头,但并未将脸全部藏起来,仍旧能够看得清楚。
那张脸娟秀,精致,不像个大气的男子,倒像极了他那个早死的娘。
因了这个缘故,皇帝从前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生得比女人还好看,单是这份容貌,将来无论做什么,都难免为人所非议。况且过于关注这些身外之物,也难成大器。
所以对这个儿子,他是不怎么在意的。却不想,即便是一个人,无人教导,他竟也不知不觉长成身姿亭亭的小少年了。若是能够得到精心的教导,再过几年,恐怕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兄弟。
可惜了。皇帝转回头,在心里叹息着想。
他努力的去回想赵璨的生母,然而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有一张影影绰绰的脸,跟眼前的儿子重合,还有她温温柔柔的语调,在他耳边哼唱过的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小七。”皇帝忽然开口,“你想不想去江南住几年?”
赵璨猛然抬起头来,语气里带着三分不解,“江南?”
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又湛湛神光内蕴其中,纯粹自然,皇帝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看,“是,江南是你母妃的故里。”
赵璨重新垂下头去,“儿臣愿去,谢父皇恩典。”
的确,就算是郑贵妃在宫中这样得宠,也是不能省亲的。赵瑢身为她生下的皇子,更是要跟郑家保持绝对的距离,不敢有任何来往,生怕被人捉住小辫子,扣一个勾结外戚的罪名。
所以皇帝肯让赵璨回江南去探访母亲的故里,已经是极大的恩宠了。当然,这也是因为赵璨根本没有所谓的“母族”。他母亲出身于江南某个小镇,一家人靠养蚕纺织为生。有一年江南发大水,把小镇全部淹了,赵璨的外公一家全部葬身洪水,只留下他娘,卖身入宫。
那个美丽又温柔的女子入宫三年后,生下了皇帝的第七个儿子,旋即缠绵病榻,不久后撒手人寰。
父子两个都对着所谓的“故里”心知肚明,但一个拿来当恩宠,另一个则欢喜的接受。演完了这场戏,彼此都有些意兴阑珊。
皇帝站住脚步,“行了,你回去吧。王立心!”
王立心一挥手,立刻有人抬了肩舆上来。皇帝坐上去之后,便朝着天乾宫的方向去了。赵璨一直目送他走远,才缓缓勾出一个冰冷的笑意。
“江南……”他轻轻一叹,“也好。”
在宫里毕竟拘束着,许多事情就算想做,也是有心无力。但去江南就不同了,虽然那里远离京城,看上去像是被发配——实际上也是——但赵璨却觉得比在宫里自由许多。
真有心的话,有些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做。
他垂着眼想了一会儿,这才抬脚往懋心殿的方向走。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又转了个方向,朝着司礼监的值房走去。今夜平安当值,这会儿人少,正好可以跟他见一面。
平安被赵璨叫出来之后,对方就一直站在那里盯着他看,好像他身上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似的。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问,“殿下找我有事?”
赵璨眼神一动,仿佛刚刚回过神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件事在皇帝公布之前,应该是绝密,但他却忽然想跟平安说说。
只是真的见到了平安,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他跟平安的关系,实在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深厚。贸贸然的开口,恐怕会有些唐突。
“怎么不说话?”平安只好再问。
赵璨这才道,“是有一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跟谁说,索性就来找你。”
平安抽了抽嘴角,心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高兴。他待赵璨比别人不同,当然也希望自己在赵璨那里,也有些不一样。赵璨这句话,无疑是印证了这一点。
“你说吧。”他放缓了声音,仿佛怕吓着了赵璨。
他们两个现在坐在天乾宫附近的一座小亭子里。不过这里地方偏僻,极少有人来,不虞被人看见。这会儿夜幕已经降下来了,不远处的天乾宫灯火通明。赵璨就盯着那一片灯火,好一会儿才说,“父皇让我去江南。”
“江南?为什么?”平安吃惊。
赵璨嘲讽一笑,“还能是因为什么?大概不想自己亲手废了我,便只好远远打发了。”
平安猛然抬头盯着他。但赵璨的表情已经平静了下来,什么都看不出来。平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愣了一下才问,“那你呢?”
“我?”赵璨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平安抿了抿唇,低声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逼视着赵璨的眼睛。赵璨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后来见他这个表情,就明白了。平安问的是他有没有那样的心。
他当然有,但——平安可以相信吗?有必要告诉他吗?毕竟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到底也不可能帮得上忙。
但最后,赵璨却还是道,“我当然是想的。”
“那就去。”平安说,“其实想不想,你都应该去。若是不想,设法一直待在那边,不管京城如何,都影响不到你。若是想……在这时候离开,或许也不是坏事。”
随着赵瑢和赵璇到了成婚的年纪,夺嫡的风声已经初露端倪。借由选皇子妃这件事,不知道会将多少人拉进这个漩涡里。赵璨虽然还差了点年龄,但暂时能够离开也不错。等两三年,那时京城的势力已经重新平衡下来,他不管继续留在外面还是回来,都可从容布置。
赵璨看着平安,平安也看着赵璨。
最后赵璨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自己也知道,只是感叹人生奇妙罢了。”上辈子可没有这么一回事,赵璨刚才都差点儿怀疑这个皇帝是不是自己所知的那个父皇了。
幸好慈祥的面孔只维持了一瞬,就迫不及待的露出了下面掩藏的肮脏。
赵璨转头去看平安,“那你呢?你……会帮我吗?”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具体的提到这件事,彼此都含糊其辞,但彼此的意思又都很明显。赵璨明白,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自己吐露了心思,当然不可能白吐露。平安必须要表态才行。
而且他其实只接受一个结果。
果然,平安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可以说不吗?”
“当然不行。”赵璨抬了抬下巴,“何况除了我,你还想帮谁呢?”
平安垂下眼,“你还记得我的梦想吗?”
“我记得。”赵璨的语气轻快,显然并不认真,“让全天下的人都能读书。”
“我听说,江南地区印刷业发展得十分蓬勃繁荣,大楚朝内绝大部分的书本,都是江南所印。若是在你回来之前,能够将江南的印刷作坊都整合起来,制定统一的标准,推广活字印刷术。那么等你回来时,我就送你一份大礼。”平安道。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定会是让你满意的大礼。”
“何妨一试?”赵璨微笑。对他来说,这件事几乎没什么难度,反正他去了江南,一时也没有事情做,折腾一下印书馆也不错。
“那么,一言为定。”平安伸出手要跟他击掌。
赵璨伸出手,“一言为定。”
两只稍显稚嫩的手掌轻轻拍在一起,寂静的夜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就是两个各怀心思的人,第一次为了同一件事情达成同盟,一起努力的见证了。
……
皇帝的旨意是又过了好几天才颁下来的。给赵璨的理由也不再是什么回母亲的故里,而是去江南最负盛名的天一书院就读。江南向来都以文名自负,天一书院更是整个大楚最好的书院,无论是规模,师资还是其他方面,都是首屈一指的。
即便是皇子前往就读,也是丝毫不委屈的。否则皇帝也不会以此为借口。
平安打听到这一点,不由松了一口气。至少皇帝不是真的要发配赵璨。
至于皇帝为什么要派一个皇子去天一书院求学,他没有说,其他人也就各有各的理解。有人认为赵璨是被发配了,有人说皇帝是看重他,也有人觉得皇帝是为了整合一向跟朝廷对着干的江南士林,一时间众说纷纭。
不过赵璨从朝堂边缘化,已经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了。没有人认为这最关键的几年他不在京城,将来还能有什么改变,自然也就不再重视他。
就连郑贵妃和赵瑢,也免不得疏远了赵璨。说不定赵璨就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冲撞了皇帝,惹恼了他,才会下这个旨意呢?想到从前自己极力赞扬推荐赵璨,这两人就浑身不自在。
最后赵璨去告辞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没有现身相见。——赵瑢倒是想出去,被郑贵妃死死拉住。
赵璨也不在意,在门外磕了个头,然后就转身走了。
大概只有太后一个人的态度没有变,但也未就这件事请说什么。赵璨去辞行,她也只是嘱咐路上小心。
这几万人口的皇宫里……也许只有那个小太监,是真的一心一意为了自己吧?即便坚强如赵璨,再这样的时刻,也不免会这么想。
但平安却不能去送他。他们的告别,已经在那个夜里做完了。现在,就看各自能努力到什么地步了。
赵璨走后,平安也开始埋首自己的工作。
他如今身处的这个位置,不如东厢房和上房显眼,但对他来说,其实是刚刚好。
他最缺的是什么?就是对宫中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的认识和了解,本身也除了钟鼓司之外,也没有任何人脉。而在西厢房里,这方面的消息却是最为流通的。
尤其是田太监看重他之后,一些比较紧要的事情也让他知晓,平安头脑中,逐渐便将二十四衙门上上下下的关系,一点一点的捋清楚了。
二十四衙门当中,以司礼监为首,非但有辅佐皇帝批阅奏折和传达圣旨之能,同时也管辖着其他的衙门。最重要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通常也兼任皇城司的主官。
至于皇城司,是皇帝在京城中的耳目,替他监视着整个京城的动向,也就是平安锁熟悉的密探和间谍机构,类似历史上的锦衣卫和东西厂。当然,规矩没有那么严苛,能量也没有那么大。基本上只集中在京城。
即便如此,那也已经很让朝臣忌惮了。这是太监集团之所以能够跟朝臣分庭抗礼的根本原因——执掌监察之责。
除此之外,御马监掌管兵符,有战事时也会派御马监的人前往监军。尚宝鉴掌管玺印,敕符,都为皇帝所信重,通常能在御前行走的,多是这三个衙门里的人。
这三个衙门以下,所有衙门之间相对独立,又互有往来,关系错综复杂。而不管是哪一个衙门,其实都各有用处。
平安沉浸其中,非但不以为苦,反而逐渐发现了一点乐趣。
这是他日后往上走的根基,如果连这些都不知道,路是肯定不会顺畅,也走不远的。
第49章 三年后皇城提举
星移斗转,秋去春归,寒来暑往。
转眼又是三年。
一个小太监捧着一摞厚厚的奏折匆匆从本初殿走出来,脚步飞快朝司礼监值房跑过去。天气有些炎热,不过一里地,他跑到时,额上还是渗出了汗水。
一进门他便急急道,“平安,我师父叫你!”然后才将奏折放在桌上,大口喘气。
平安抬起头来笑道,“和安,你先喝口水。田太监找我有什么事?”
三年时间过去,平安如今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年郎。俊眉修目,鼻梁高挺,因为常年坐在房间里,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黑色的帽子中间缀了一粒小指头大的白色明珠,跟玉色的肌肤交相辉映,无汗生凉。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让人心生亲近,板着脸却又自带慑人的气势。
一身青色的中等太监服饰没有任何花纹和装饰,只领口和袖口缀了一层白边,唯有腰带上绣了简单的纹饰,又系了一个青色的荷包。脚上则是一双朝天靴。这一身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身姿挺拔,亭亭如修竹。
他如今仍旧在司礼监的值房中当差,只是地方却从西厢房换到了上房。
这些年来经他的手送上去的奏折,还没有一次不合皇帝心意的。在皇宫这样的地方,只要有能力,是绝不会被埋没的。因为提携新人,也是那些御前红人们最喜欢做的事。
——花无百日红,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荣宠哪一日就到了尽头。既然如此,在手握权力的时候,自然也乐得给下面的人行方便,将来但凡有一个人知恩,也受用不尽了。
所以平安三年时间从西厢房跳到了上房,在司礼监中的人缘却很好。在这里,没有人会轻易得罪人,尤其是一个前程远大的人。
对于平安来说,这其实算不上什么恩宠。他看重的是,在这里的三年时间,他将前朝后宫包括宗室的人脉关系全部都梳理了一遍,而且全部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这样的资料,除了处于最顶端的那几个人,寻常人能得窥一部分就已经很难得了,似平安这样从文字里将之整理出来的,更是绝无仅有。而对于平安来说,这就是他往后在宫中立足的基础。
将和安拿过来的奏折放好的空儿,和安咕嘟咕嘟灌下了一大口水,“我也不知道,师父他没说,只让你快些。”
“知道了。”平安朝他微微一笑,“那你先歇着吧。奏折等我回来看过了,再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