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诺切看了坦卡一眼。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二号试验体找出来。
稍微勉强找到了一个目标,众人重新强打起精神,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接下来应该怎么寻找二号试验体——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夹杂在庙外狂风呼啸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有一个身影动了动,然后跟紧地将自己的蜷缩起来。
茯神没有到火边的人群中去参与他们的对话。
回到金庙中后,他直接找了个阴暗的角落坐下来,背靠冰冷的墙壁,开始认真思考起关于自己的能力使用的极限问题——
【回到五十年前,启动自我摧毁程序,将一切在还没来得及开始之前就结束。】
这是茯神刚刚下的指令。
他甚至做好了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准备——无论是事情的影响程度对等他需要付出的代价,又或者是事情本身就是需要他消失这两个角度来说,他都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可能……然而在拥有了这样大的觉悟的情况下作出的决定,为什么会失败?
“……”
茯神百思不得其解,下巴放在膝盖上双眼发直地瞪着门边一处小小的污渍,就连什么时候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也不知道……直到那个人用肩膀撞了下他:“阿神,你刚才,是不是想要干脆下令回到弗丽嘉被创造之前?”
茯神一愣,转过头去,随即对上了小胖的眼睛——
他从来没看见过小胖露出这样的眼神。
困惑、不解、担忧以及其他很多很多复杂的、让人一下子没办法理解的情绪。
完全没想到小胖比以诺切直接了一万倍将心中所猜想的事情直接问出,茯神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打断——
“你怎么这么傻?没有了弗丽嘉,还会有其他人,如果人类注定要在这方面摔上这么一下,你摧毁自己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十年后,二十几年后,人类还是会创造出来类似的东西……”小胖郁闷地说,“你和六号试验体都是程序,程序都是很聪明的,我都想得明白的道理我不信你们没想到。”
茯神抿起唇,言简意赅道:“想到过。”
“那为什么还要做出毫无疑义的牺牲?”
“以前我也是被你说的这样的理由说服了,反正都会发生的,那么由我来的话,或许会变得没有那么糟糕呢?……确实我也这么天真的想过。”茯神淡淡道,“但是现在我又想通了,因为那些事无论是否发生,都跟我没有关系。”
小胖一愣。
茯神:“只要不是我就好。”
小胖:“??”
茯神:“无论地球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都会有什么人受到什么伤害——不要被我看见,不要让我参与,不要让我遇到,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就没有发生过了。”
小胖愣怔片刻,动作缓慢地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少年——他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头颅放在膝盖上,他偏着头用自己的后脑勺对着小胖,这就让小胖看不见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用平静的声音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救了,小胖。”
“……”
“就算找到了所有的试验体将他们摧毁,然后呢?死去的人们不会复活,冰封的河水不会解冻,太阳已经离去,永夜将永远持续,笼罩在黑暗之中所剩无几的生命也会逐渐步入死亡,哪怕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永远也回不到最开始那个我们熟悉的世界——光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我们的挣扎毫无意义。”
“可是……”
“就当我是懦夫好了。”茯神眨眨眼,转过头来看着小胖微笑,“如果地球真的要毁灭,我也只是希望毁掉它的人不是我。”
“……”
“无论是作为程序也好怎么样也罢,我曾经说过,我的心只有那么大,”茯神抬起手轻拍自己的胸口,然后垂下手,“所以随意扭转时间,想要回到最初,为的并不是‘拯救全人类’这样伟大的初衷,为的只是我自己而已——随便你们怎么折腾,只要与我无关就好。”
“‘只要与我无关就好’何解?”
“都离我远点——”
茯神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拉住,他微微一愣,下一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了出去!
少年直直往外飞了几米,直到“轰隆”一声狠狠撞到大门上发出巨响,惊得所有人都转过头看他们,于是人们只来得及看见小胖扑向茯神,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茯神躲避不急,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疼痛到麻木的感觉狠狠地刺激着他的神经,这让他一直处于麻木的大脑反而清醒了些,他发出一声痛呼声,这时候原本坐在火边的两个身影同时站了起来。
以诺切微微蹙眉看着被小胖压在身下的茯神,似乎还在犹豫是不是活该被揍这么一顿或者要不干脆也加入小胖的时候,狼已经长腿一迈越过人群来到他们的面前,拎着小胖的领子将他往旁边一扔,问:“干什么?你们。”
以诺切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不耐烦“啧”地一声。
小胖一屁股摔地上,顾不得疼,指着茯神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咆哮:“你他妈是不是被鬼上身?!”
茯神摇摇晃晃站起来,揉揉脸蹙眉,看上去似乎特别烦躁:“我就自私怎么了?谁规定我就得为了人类赴汤蹈火——”
“没人说你自私怎么了!你爱怎么地怎么地,”小胖拍拍屁股,“但是最好少用那种生无可恋的语气说话,操你爸爸,要不是为了你胖爷我现在就算冻死也和我爹妈埋一块儿,结果遭了多大罪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他妈哭过嚎过就算了,还不就擦擦眼泪继续前进,我为拯救世界啊?!!”
“……”
“漫画看多了吧你!”小胖说,“你问问在坐各位谁他妈是为了拯救世界来的,我不含糊现在就给他磕头认错!”
小胖说着,整个人突然又像是泄了气一样,他看了眼护在茯神跟前的狼:“谁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这年代下还能有哪个朝气蓬勃?……这位老大你也别护着他,就是个白眼狼,你别想他惦记你的好,转个头你就是他阶级敌人了。”
茯神揉揉脸,淡淡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副不生气不懊恼的模样更让人恼火。小胖瞪了他一眼,再也不肯说话,回到篝火边一屁股坐下,没一会儿茯神也被狼拉着坐到了篝火边,以诺切全程抬着下巴看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就像是在看耍猴,只有茯神在他身边坐下时,他简单地说了句:“我也觉得你欠收拾。”
茯神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时候是坦卡从门后走出来打破了僵局,他的手中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书回到人群中间,坐下后,先是一抬头看见了茯神的脸微微一愣:“你脸怎么了?”
没等茯神回答,狼说:“小孩吵架。”
坦卡“哦”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茯神低下头不说话,小胖哼了一声,坦卡叹了口气说:“我刚才翻找了下相关的文献,试图找寻圣水实效的原因——然后我发现,其实历史上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茯神,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湿婆弃世隐居的故事吗?湿婆是个多情的神,曾经他的第一任妻子名叫萨蒂,萨蒂因为不满其父达刹对湿婆的侮辱而自尽,湿婆得悉自己的妻子因他自杀,心如刀割,失去了对这世间的七情六欲和所有慈悲,进入喜玛拉雅山中隐居从此与世隔绝,不问世事……”
茯神一愣。
抬起头看向坦卡,顿了顿道:“记得。”
“那个时候,同一时段,还有另外一个文献中记载的情况就和现在很像,人间星辰黯淡,日月无光,河水逆流覆盖彼岸,生灵涂炭,当时,恒河之水也失去了‘母亲河’的慈祥,化作了无情的洪水侵蚀大地——”
坦卡顿了顿:“虽然两个文献没有写到两件事之间存在的必然性,但是我接着往下看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巧合——”
“什么?”茯神问。
“萨蒂死后喜马拉雅山脉的雪山神女,然而无论她怎么付出努力,也没有办法唤回湿婆慈悲之心,曾经相恋的人面对面却无法在一起,雪山神女只觉得万分悲痛,直到这个时候,终于有一位神明看不下去,使用了一个办法将湿婆的心神唤醒,被惊扰的湿婆被强硬的方式打断了清修。勃然大怒,然而同时,他也找回了自己的慈悲之心——”
坦卡翻开放在膝盖上的书籍的某一页——
“大概是差不多的时间,另外个文献上记载,人间混乱的秩序突然得到了救赎,星辰璀璨,日月有序,潮水退去,恒河恢复了圣洁的洗礼能力——然而并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文献上只是含糊地提了句:因为神明的慈悲庇护。”
“所以并不是因为神明突然的庇护,”茯神想了想说,“只是因为曾经失去的庇护再次降临?”
“很有可崩是这样。”坦卡说,“你们口中的二号试验体现在的所作所为,应该不会是创造他的初衷所在?”
当然不是。
所以就因为这样,他才一次次地跟茯神用梦境求救,试图从那违背自己初衷的影像中醒来,试图找回自己的“慈悲之心”——
等等。
茯神微微一愣,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坦卡,在你的文献记载中,有没有详细的说明当初湿婆神是怎么样突然找回自己的慈悲之心的?”
“有说,”坦卡淡然道,唤醒他的慈悲之心的,是爱神射出的箭。”
第六十四章
坦卡话语刚落,以诺切和小胖几乎是同时看向茯神——
在北欧神话中,弗丽嘉是黑夜女神诺特的女儿,是众神之后,是奥汀之外唯一享有坐在神王宝座上特权的女神。她周知宇宙间万物,是预言者,知晓过去和未来,可以在梦境中看见曾经发生过的和未来可能发生的,并沉默着做出一切的努力免于预言中的灾祸,成为这个世界背后的守护者。
同时,弗丽嘉还是众所周知的爱神。
传闻她手中带着洁与她头上同样的洁白羽毛饰品的弓箭能够暴发出极为强大的神圣力量,击碎世间爱侣之间一切的困难障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梦境预言,弓箭,姓名和神职,所有的一切都能跟茯神对上了号——就连弗丽嘉最为显著的象征白色羽毛也能在茯神随身携带着的弓箭武器上找到。
“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们不会傻到觉得唤醒湿婆神的女神是弗丽嘉吧?”
坦卡走后,茯神看着以诺切和小胖,三个人独处的时候气氛很尴尬,大家似乎谁也不愿意看谁,茯神则保持着一贯的冷漠缓缓道——
“先不说‘弗丽嘉’只是一个名字,就算真的是爱神,也和湿婆所在的神话体系完全不同。”
“但是你和二号试验体的渊源颇深,”以诺切打断茯神后说,“他是你创造出来的,也是你当初亲手给他注入了你的血液改造成了现在的模样,同时你也是唯一接受了他编织的梦境解读到他的挣扎和求救的人——如果现在要按照传说中的神话剧本来,我想不到那个爱神除了你还能有谁。”
“你是说楚墨白当初放在二号试验体身上的血液可以通过他自己清除?”小胖有些惊讶地问。
以诺切点点头。
很早之前他就说过,莉莉丝还不知所踪,现在这种情况,哪怕是多一个试验体站在他们这边都是对局面的极大改变——
虽然眼下人类的阵营有六号试验体奥汀和作为初号的弗丽嘉,但是因为弗丽嘉本身并不拥有作战的能力,六号试验体的本体躯壳被分尸,能力又处于半沉睡状态……所以眼人类可以算是束手束脚,完全被一面倒地打压着。
如果不能把湿婆带到他们的阵营来,这么继续下去人类会输的非常彻底——他们已经失去了很多,并不想错过任何一根哪怕是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
更何况二号试验体本身还有一部分意志是清醒的,还知道编织梦境含蓄的求救,这就给人带来更大的期望……
而对于茯神来说,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无论他再怎么想要逃避,彻底回到过去将一切扼杀在摇篮之中的计划已经被宣告失败,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少,把他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收拾一下。
茯神将弓箭从背后拿下来,指尖若有所思地从弓箭上那三根羽毛银饰上扫过,良久,他说:“我知道了。”
在以诺切沉默的注视中,他站起来走到坦卡的身边,他底下头跟坦卡说了些什么,坦卡没有犹豫就将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书递给了他……茯神接过书挨着坦卡坐下来,翻看着放在自己面前那本古老厚重的书籍,时不时对坦卡提出一些问题,坦卡回答,并且时而在那本书上指指点点,告诉茯神他在解说的部分在书籍的什么地方。
两人说到最后,也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在茯神提出一个问题后,坦卡明显地沉默了,几秒后,他言简意赅地回答了茯神。
听到了回答的茯神微微一愣,抬起头愣怔地看着坦卡,然后他笑了。
他再一次露出了让以诺切和小胖倍感不安的那种笑容。
……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都显得有些疲惫,他们待在寺庙之中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已经有人开始考虑要不要干脆回去算了,但是更多的人认为,来都来了,不想办法把二号试验体炸出来他们一点都不甘心。
哪怕是打不过,看一眼再跑路也好。
只不过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张回头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主张留下来的人也开始跟着动摇,第三天早上,早晨刚从“清晨运动”中醒过来的小胖推开门,慌慌张张地告诉寺庙里的人,出大事了。
——原本已经被冰封的恒河之水又开始冰解流动,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千万盏点燃着幽冥星火的水灯从上流缓缓飘下。
茯神从睡梦中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随着往外涌去的人群走出了金庙,来到了一处高处向外眺望——
然后在浪涛翻腾的恒河之上,他看见了二号试验体。
夹杂着冰雪的狂风将他蓝黑色的发吹得像上飞舞,发尾处系着红色的绳,远远看去就像是千万条蛇在蠕动吐着红色的杏;他赤着上半身,下半身围着一块兽皮;手中握着一把三叉杖,这曾经在茯神的梦中被二号试验体亲手折断的武器——
当他踏着滚滚翻腾的白色浪花从天际边来,风将他挂在胸前的人骨骷髅项链吹得一阵乱响,那撞击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朵,使得二号试验体还没有来到他们的面前,就成功地将他们笼罩在了恐惧的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