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愁让他瞳孔的颤抖和眼神中的挣扎一清二楚。这种挣扎不是那种思考是否和早已忘记自己的妻子同行的纠结，也不是一个不识水的落水者惶恐地扑腾向岸边的挣扎，比起这些，他的神情更像是……
在做出一个事关生死的抉择。
开什么玩笑，明明女主角只是询问你是否愿意和她同行而已！
坐在西奥罗德身边的马歇尔甚至开始有些顾虑，他担心西奥罗德这是理解错误，他会搞砸一切。他看过剧本，在正常人的理解之中，面对这不同以往的邂逅，面对这即将属于自己的，自己创造的，而不是外星人设定好了并强行注入脑中的记忆，约翰梅铎此刻应该满脸欣喜地，或者眼眶湿润地，或者安详微笑地，或者温柔深情地，等等等等，深深注视着艾玛梅铎，或温柔或郑重地说出“我愿意”。
就像一种承诺。
无论如何，无论是哪一种，总之绝对不能是现在这一种痛苦挣扎的神情啊！
就连不擅长演戏的马歇尔都知道该怎么做。一开始他也以为如此简单的对戏对西奥罗德来说一定没有任何难度，他甚至可以直接用他温暖的本色直接表演这里的约翰梅铎，都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但他现在到底在搞什么？！你这是见鬼了吗？！
在马歇尔扶额之际，西奥罗德终于笑了。但你现在笑不觉得有些晚了无法挽救了吗？马歇尔看着脸上的挣扎渐渐褪去的西奥罗德，如此想着。况且，你这笑容……无论跟深情还是安详都搭不上边吧……
西奥罗德对自己表演收放自如的控制力，在他这次面部神态变化上发挥的淋漓尽致。他的约翰梅铎，在挣扎和自嘲般的忧愁离开之后，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温柔的，足以在任何人心底荡漾起淡淡波痕的浅笑。
他的眼神很淡，轻轻地放在了亚历克斯，准确说是艾玛梅铎身上，他看着对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脆弱的孩子，仿佛加上过多的情感，就能将对方压垮。但他那目光又像是越过了艾玛，看向其他人，看向了其他什么，看向了……让一个人彻底独特于其他人的身体深处的角落。
他似乎看向了，一个破碎的梦想。
他明明笑得那么温柔，但他的眼神却是如此的苦涩。
他就这样深深地注视着亚历克斯，几秒过后，突然开了口：“我愿意。”
这声音很低沉，让马歇尔想到了他们初遇时，他伪装出来的低音炮，醇厚，浓烈，带着一丝坚定。
这声坚定的“我愿意”却不像马歇尔预想的婚姻誓词那般美好，不知怎么的，马歇尔认为它更像是……人类和魔鬼签订契约时堕落地自愿献出灵魂。
并且，就算此刻西奥罗德将“Sure”换成“No”，马歇尔认为也没有任何不搭之处。
虽然口头上约翰同意了，但是他更想拒绝，为什么？西奥罗德的表演让马歇尔摸不着头脑。他扭头又看了一眼亚历克斯，不过他也无法从对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因为对方正在沉思，这种沉默让马歇尔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好是坏。
西奥罗德说完那句之后就停止了表演，他也在等待这位导演兼编剧的反应。
“……刚才，你为什么说‘No’？”在思索片刻后，亚历克斯终于抬起头，他的脸上也终于多出了几分认真和饶有兴趣，似乎西奥罗德异于其他人的表演勾起了他的探索欲望。
是的，在西奥罗德之前，他也曾接触过其他的演员，并且也让他们将电影的最后一幕演绎一遍。他们中大多数的表演都没什么两样，不是神情激动就是解脱安详，又或者深情款款满脸怀念。没错，他们都是不错的演员，他们演的都很好，他们演出了约翰梅铎内心的宁静和解脱，一个完美的Happy Ending。
但是，看了那些表演，亚历克斯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虽然从一开始他的关注点就在特效和场面构筑上，对于人物演技并没有太大要求，然而真到了筛选演员的时候，他又觉得还不够，如果他的约翰梅铎仅仅只是这样……太单薄了。
他面前的西奥罗德是第一个，让他感觉到人物的复杂性的演员。看了他这短暂却才华横溢的表演，亚历克斯甚至有一种这孩子已经摸到了他真正想要讲述的内容，这让他在激动之余，还多了几分好奇。
“可是，我并没有拒绝，普罗亚斯先生，虽然我确实有改台词的‘不良’习惯……不过这次我可是很规矩。”西奥罗德笑着开了个玩笑。
“不不不，在你没有开口之前，我相信你的表演会让所有人误以为你会说‘No’，就连你在说出‘我愿意’以后，我听着都像是拒绝的语气。这点让我很感兴趣，莱希特先生，你瞧，在你之前我也见过几个演员，但是他们都没有你这种表演，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是的，一般情况下，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欣然地说出‘我愿意’，但是我觉得这有点不对劲，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我反复钻研过剧本，人物倒是次要的，让我感兴趣的是剧本的世界观。”在亚历克斯的坚持下，西奥罗德开始慢慢讲述自己这么演的原因。
“约翰从电影一开始就失忆了，人人都说他是一个连环杀人犯，专门谋杀那些没有任何人在意的妓女。但是他不是这种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杀手，就算他失忆了，当他呆在一个妓女的房间时，他的人性让他离开了那里。也是这个时候，让他意识到，无论他是谁，他都不可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凶手，一个恶人。其实在这个过程中，约翰已经找到了‘我是谁’，‘我是一个好人，并且我绝不会轻易妥协’。”
“随后，约翰又发现了关于这世界种种奇怪现象背后的真相——人类是外星人的实验品，而他却无意间获得了他们的能力，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运用。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赞叹一句，普罗亚斯先生，你的作品真是充满了想象力，天马行空，你用到了‘Last Thursdayism’，对吗？所有人的记忆，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被人在零点之时注入大脑。至于之前他们是否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
“而这，这一点，就是重点。”
“重点？”亚历克斯的脸上渐渐堆满了笑容。
“贝壳海滩，为什么是贝壳海滩？约翰一直追寻着自己童年记忆中的贝壳海滩，然而到了那里，他却发现所谓的贝壳海滩无非是一个巨幅海报，以及，一堵墙，冰冷的砖块后面是无垠的宇宙星空。贝壳海滩明显是外星人实验室的边缘，是个禁区，所有前往这个地方的路都被外星人阻挡，因为这里是禁区。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外星人会将这个禁区植入每个人的记忆之中？他们大可以抹掉贝壳海滩的存在。”
听了这一席话，亚历克斯的眼底瞬间绽放出光彩，他兴致勃勃地凑近了西奥罗德，追问着：“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自由与家乡。每个人类心底都向往着自由，向往着回家，即使他们的记忆被替换了，但是记忆并非是决定人类之所以独特于其他种族的特性，潜意识里，他们会追求者自由和解脱，这是外星人无法控制的，如果放任这种渴望不管，总有一天他们的养殖场会崩溃，所以，所以外星人将这种自由的潜意识，变成一段美丽而阳光的海滩，变成一种群体记忆。”
“约翰在最终，打败了外星人，他获得了他们的力量，他可以随意改变城市，改变昼夜，改变自然，改变气候，‘神说，要有光’，世界便出现了光，出现了海。他以为自己解脱了，直到，艾玛说出了那句话，她想去贝壳海滩，她依旧想……追求自由，回到地球。”
“你认为此刻他会出现什么反应？重逢佳人的欣喜？”
“不。”
“包括艾玛，实验室里的人依旧被蒙在鼓里，只有约翰是清醒的。他们记忆之中，总有一个贝壳海滩，他们总想去贝壳海滩，约翰该怎么办？告诉他们真相？然后一起找到回地球的路？他甚至都不知道地球在哪，而这个路有多少光年的距离，他不知道这个过程会浪费多少代人，让多少代人在痛苦和孤立于宇宙中挣扎，这群人类长时间被外星人奴役，他们甚至丧失了自己的个性，他能靠这些人吗？他们甚至没离开这里就会出现内讧！”
“他不知道这后果是什么，这让他迷茫，让他恐惧，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选择。”
“他可以成为这个世界的神……就如同那些外星人一样，他也有那种能力，那种无所不能掌控一切的权力，没有人能够拒绝。但是，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他不是一个凶手，他不是一个恶棍，如果他选择了隐瞒，选择了同艾玛一起前往根本不存在的，只是他根据一个虚幻记忆造出来的贝壳海滩，继续将所有人类蒙在鼓里，他和那些外星人又有什么区别？人性，权力，整个实验星球的人类的安危，种种交织在一起，你认为，约翰该如何选择？”
“……你小子简直是一个天才！”西奥罗德每一句话都戳进了亚历克斯的心坎了，此刻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提高了音量。是的，西奥罗德懂他想要什么，他表达出了他剧本里没有写出来的东西，他知道他的“差点什么”到底是什么！“你的答案是继续隐瞒？我喜欢！我喜欢这个看似Happy Ending的黑暗结局，这就是我想要的！约翰看似已经成为了‘神’，然而当他继续选择将人类关在笼子里时，他依旧只是一个人类！”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贝壳海滩。”西奥罗德耸了耸肩，如此总结，“而有时候，它会成为你的黑暗面。”
“不可思议！莱希特，不，西奥，咱们待会儿一起吃个饭，我知道有家汉堡店的汉堡特别好吃，然后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讨论！关于这个移魂都市，我还有太多太多东西想跟一个能懂我的人探讨了！比如那些被杀害的妓女身上被刀刻下的标志，你认为画个什么比较好？我的想法是……哦，抱歉，抱歉一谈论到设定问题我就有点激动，阿普顿先生，待会儿你想跟我们一起吃顿饭吗？”
亚历克斯激动地说了一大堆，才意识到西奥罗德身边还坐了个人，立刻有些歉意地说。
早就被西奥罗德刚才那层层剖析绕得目瞪口呆的马歇尔连忙摇了摇头，他才不想打扰这两个家伙讨论什么奇怪的哲理。
反正这角色肯定是西奥罗德的没跑了……这小子简直丧心病狂，正常人怎么可能会从一句简单的台词就想到人性的复杂程度上，还结合剧本的世界观推导了一大堆理论？不对，这家伙似乎每次研究剧本的时候都会进入疯魔状态。
而且他自己之前也说过，这三天他只是在研究剧本世界观，而不是角色本身吧？那当他开始研究这个角色的时候……他难不成会研究成一个哲学家？
考虑到西奥罗德要出席3月24日的第六十九届奥斯卡金像奖，盖里奇将《两杆大烟枪》的开机时间定在3月31日，并且最迟要在5月31日之前杀青。至于《移魂都市》，考虑到男主角西奥罗德的档期问题，7月15日才开机。所以无论西奥罗德能不能将约翰变成一个“哲学家”还有待商讨，毕竟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奥斯卡颁奖典礼，以及《两杆大烟枪》的拍摄。
第54章 反常的肖恩·索普
随着奥斯卡典礼的临近, 似乎西奥罗德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兴奋起来，无论是玛姬, 还是马歇尔, 他们表现得就像是获得提名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每天毫无形象窝在客厅沙发上，不是在研究剧本, 就是在研究电影的西奥罗德。
看着西奥罗德如此淡定的反应，马歇尔就有些头疼。这可是奥斯卡，奥斯卡！电影届荣誉最高的奖项，挤进一线明星行列，与大导演大明星合作的资格证！别说得奖了, 一个演员的一生之中，能有多少次奥斯卡提名？你敢不敢表现得稍微上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