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世上之人对柳清忽然多出来的一个儿子是怎样的议论纷纷,单说这柳寒烟不仅相貌出众,才华也是个顶个儿的。柳清亲自教导了几日,愈发觉出儿子的聪慧伶俐之处来,因而对他倍加怜惜,于府中的饮食起居样样儿皆亲自过手,果真不曾令他再受一丝委屈。
护国公府为寒烟之事大宴宾客之时,宝玉作为恩人自然亦是被下了帖子,同琏二奶奶牛婉一同上了马车。因着小侄子吵闹不休,非要跟着母亲一同去,牛婉无奈,便将方才两三岁的贾莛一同带着了,坐上了一辆朱轮华盖车,辘辘向护国公府驶去。
柳清乃是当今圣上的心腹臣子,简在帝心,正是炙手可热之时。如今他家办宴席,自然是宾客云集,热闹之处远胜别家。褥设芙蓉,宴开玳瑁,全然一派繁华热闹之象。孟夫人就算心中再不平再恼怒,也不得不出面来招待客人,忙前忙后地招呼着。
宝玉见她生的极温婉,并没有丝毫的刻薄之像,眉清目秀,气质斐然。只是眼里却像是一丝生机也无的,灰沉沉的阴暗着。而偏生,生性跳脱活泼的湘云今日也来了,与湘云站在一处,她便是那已然枯黄了花瓣的花朵,美则美矣,然而到底只是一派衰败之象罢了。
湘云咋咋呼呼地拉着宝玉的袖子,眉飞色舞讲与他学堂中的一些新鲜事:“......恰巧那日无事,堂兄他们几分便预备着与那个总是板着一张脸教训他们的管事嬷嬷一些教训。他们在那极光滑的地板上泼了许多水,然后便把那管事嬷嬷叫来,谁知还未等嬷嬷到门口,他们自己倒是先滑了一跤,一下子在那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之后漱了好几次口,还能漱出泥沙来!”
宝玉含笑听着,只觉着于湘云的眼中,一草一花、一些个微不足道的小事,皆能变得极为有趣儿。正是因着这个缘故,当孟夫人招待他们时,与生机盎然的史湘云一比,便像是一瞬间衰老了下去。
她只在看见年幼的贾莛时,眼神方亮了一亮,瞬间有了些神采:“这便是府上年纪最小的公子了吧?”
牛婉含笑称是,孟夫人微微蹲下身来,拿了个极香极圆的柚子哄着贾莛伸展着莲藕一般的胳膊投入她怀中,来回摇着逗他玩笑。她逗弄了孩子许久,整个人也似是忽然间活了过来,登时变为了汩汩流动的一脉泉水,又命丫鬟拿来了许多精巧的玩物,一件件递与贾莛玩。
贾莛张着粉嫩嫩的小嘴,乐的直拍手,口水糊的到处都是。牛婉眼看着一些亮晶晶的液体甚至沾到了孟夫人身上,忙忙将自己的帕子掏出来,又要将自家这位小祖宗接过去:“这孩子,怎么弄脏了国公夫人的衣裳......”
“无碍。”孟夫人全然不在意地挥手,只像是个极普通的慈爱的母亲一般,轻声诱哄着,又接过帕子将贾莛滴落的口水擦净了。一直到新的客人进了门,她方才将孩子还与了牛婉,笑道:“贵公子生的真是好,将来必定有大造化呢。”
牛婉忙谢过了,等到孟夫人款款离去之后,方才沉沉一叹:“这也是个苦命人......”
宝玉望着孟夫人的身影,心中也知晓其苦楚。这世间对女子本就甚不公平,她既不能有子嗣,却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情投意合的夫君和旁的女子生下了孩子,这孩子甚至光明正大入了族谱,将来便要承继国公府——她心内,当是何等的苦涩难言?
可是这件事,又有谁有错呢?
护国公不过是酒后忘情,婢女不过是迫不得已,孟夫人不过是心中酸楚,寒烟却是最无辜的一个,偏生又受害最深——这一整件事就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只吞噬了一个人尚且不够,非要将所有与此事相关之人皆拉下水,深深沉入那黑暗之中方好。
他心内也不禁一叹,说不出是何等复杂的滋味。再想想自己如今长辈宠爱、兄弟和睦之象,愈发觉着自己有福起来,不禁暗暗提醒自己,定要时刻将这恩情记于心中方好。
“话说回来,”史湘云扯了扯宝玉的衣襟,奇道,“三哥哥,那桌上偌大一个瓷盆,摆的是何物?是吃的么?”
宝玉抬眼看去,那里早已聚集了一众公子哥儿,诸如冯紫英、黛玉、王熙凤等,今日也皆被邀请至此,远远儿地看见宝玉,忙招手唤他过去。
王熙凤率先笑道:“也不知这护国公从何处得了这么个东西,居然拿了个瓷盆这般隆重地供在桌子上,猛地一看,我只当是与我们要彩礼的呢......”
冯紫英摸着下巴:“莫不是已有千年之久?只是再怎么稀奇,也不该如此这般大喇喇放于桌上方是......”他左手握拳一敲右手手心,笑道,“我知晓了,定然是成精了。”
众人闻言,皆禁不住一笑。宝玉心头好奇,不禁凑上前去:“究竟是何物?”
紧接着他便对上了一双绿豆眼,瓷盆里的一只老鳖懒洋洋抬着头和他对视着,像是什么神物般被好好地放置在桌上。
宝玉:......
有没有搞错!!!
第47章 修罗场有些多
宝玉活了两世, 顶着备为受宠的荣国府嫡子这么一个名号,倒也常有人家与他下帖子。只是,上至北静王府下至底下的七品小官儿,他就没见过有哪一户人家,在宴请宾客时将只老鳖大喇喇供在桌面上的!
便连他身侧跟着的史湘云一时也不禁张大了嘴,愣了半日,诧异道:“这莫不是厨房弄错了, 将还未煮熟的食材直接端上来了?”
宝玉:......
他不由自主哀叹一声, 默默伸出双手捂住了脸,隐隐有些懊恼自己前几日不假思索送出这么一个东西了。
冯紫英笑道:“既然摆在这宾客云集的地方, 定有其神异之处。不若叫个下人来问问,也好过我们在这儿一头雾水地胡猜。”
黛玉抿了抿唇,亦轻笑道:“是了, 说不准这老鳖果真能令人返老还童医治百病呢?”
王熙凤亦笑道:“我看返老还童不一定, 财源广进倒是有些可能。若它果真是个神物,没准儿便将天大的福分通通都带进这府里来了,要不这如今赫赫扬扬的护国公府可让谁住去呢?”
听了他们议论的史湘云亦兴致勃勃□□来道:“那都不对,我看它怕是会飞!”
......我还会上天呢!
宝玉无言半晌, 默默向后退了两步,使自己离这些个看上去似乎该服上几帖药的病人们远一些。
好在今日无字天书兴致勃勃要去九重天上参加瑶池盛会, 否则眼下看见了这一幕, 只怕要整整笑话上一年。
待到宴席将开之时,护国公方才带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嗣子现于众人面前。父子二人皆是相貌出挑之人,护国公多是清隽, 而寒烟却是美貌,这般站于一处,谁也不曾夺走对方的风采半点,反而令他们身上的光华愈发灼灼引人注目了。
“小儿尚且不懂事,”柳清笑向众人敬酒道,“以后还得劳烦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照看他一些,世故人情什么,若是他不懂,还需麻烦各位替我教导教导。”
众宾客皆笑称不敢,随即将“雏凤清于老凤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等话拿出来说了遍,听的柳清心头大喜,倒也是宾主尽欢。
也有心思活络之人,早早儿便打听清楚了这不知何处蹦出来的护国公世子的年纪,因而今日登门做客,也特令夫人将家中年纪相仿、生的又娇俏讨喜的女孩儿带来了。眼下看见柳清望向儿子的目光中皆是掩饰不去的骄傲,心内对这世子的地位登时又高看了几分,言语中难免便透露出几分打听之意来。
柳清并不愿与这些个只为了趋炎附势而汲汲营营的人做亲家,因而笑着推脱了:“小儿尚且年纪小,却也不急。待到他正儿八经考取了功名,到时候再相看,倒也不迟。”
打听的人听了这显然含了拒绝之意的话,面上十分过不去,只得讪讪笑着:“国公爷说的是,说的是。”
忙将此话掩过不提。
寒烟自斟了杯酒,亲自去每一桌上走一遭儿。客人或有欺他年幼的,或有隐隐嫉其财富的,又或是为着他如今过着的这般锦衣玉食的生活而觉着心中不痛快的,在敬酒时皆是毫不客气,一杯接着一杯软磨硬泡着令他喝下去。
待到来到宝玉此处时,寒烟已泛起了些醉意,凤眼中隐隐含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角亦是如桃花般殷红一片,连带着那颗泪痣也多了些动人心魄的味道。纵使只是三分醉意,落于众人眼中,已然便是活脱脱的“活色生香”四字。
他走过来,先便将宝玉的酒杯斟满了,随即纤长的手指摩挲着酒盅儿,慢慢凑到了宝玉唇边:“宝三爷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杯酒,总不能不喝吧?”
宝玉的确不好推脱,且他与寒烟也已相熟,知晓对方不过是与自己取笑罢了,便展颜一笑,道:“世子亲自端来的酒,我这等无品级的小民哪里敢不喝?”
说罢,便就着他的手一扬脖,果然要将杯中的黄酒饮下去。
冯紫英眉头不禁一蹙,正要伸手将他拦下,便见寒烟轻笑了声,将只堪堪沾了宝玉唇的酒杯移了回来,就着他方才碰过的地方,一扬脖喝尽了。
“哪里能真让你碰酒?”他纤白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下泛上一层潋滟水光的唇,将上头沾着的晶亮的酒水抹开了些,随即又点点宝玉的额头,“你啊,多吃些菜方是正经。”
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