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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引狼入室
  被堵在房门口的宝玉提着手中一包裹的糕点,全然不知晓面前的师父大人为何又愤怒地炸了一身毛,只得干巴巴回道:“回师父,是点心。”
  张逸然心内登时又簇簇蹿起无数小火苗来,呼啦呼啦地烧着,跳着脚责问眼前一脸茫然的蠢徒弟:“怎么,我们张家的点心便这般入不了你的眼么?”
  宝玉:......
  他迟疑了片刻,眨眨眼,慢吞吞将手中的包裹放的远了些。
  “不过是因着家中人担心,方才令我带着的。师父若是不喜,徒儿下次不带了便是。”
  张家二爷哼了一声,这才觉着心中略微熨帖了些,一言不发背着手往里走。他石青色的袍子干净而整洁,上头一丝褶皱也无,用黑珠子线细细绣出了几丛挺拔的修竹。整个人的脊背挺的笔直,自有一股令人侧目的文人风骨,一眼看去,只令人觉着正气凛然,就如这劲竹般高洁而坚韧。
  只是他一扭头,却瞬间将这些个所谓的好印象全都呼啦啦打破了个彻底,略薄的唇一抿,硬生生抿出一个有些刻薄的弧度来,恶声恶气道:“还愣在那里干嘛?等着种蘑菇呢?”
  宝玉只得跟上,眼见着对方又进了昨日的书房,抱出来了另一摞一直堆到他腰际的书时,登时觉着眼前一黑。
  ......天要亡我。
  自此之后,宝玉便算是正式拜入了张家二爷门下,日日来张府中念书,也逐渐认得了府中的几个主子,过的倒也顺遂。
  谁知不过三五日后,张逸然上朝之时,刚议完朝政,便见文臣中有一素日与他不合的言官缓缓出列,笑道:“听闻张大人如今刚收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徒弟,费尽心神教导于他,倒教我等好生羡慕。”
  “哦?”皇帝闻言,大感兴趣,也将眸光投注过来,“张爱卿,果真?”
  张逸然眼见此情形,只得也出了列,答道:“回陛下,臣确实收了一徒弟。只是冰雪聪明谈不上,也不过是资质平庸之徒罢了。”
  那言官却由不得他糊弄,忙笑道:“张大人此言差矣,那荣国府的公子哥儿自生下来便是带了一块五彩晶莹的宝玉的,自然有大造化,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么到了张大人口中,便变成了这些个资质平庸之徒呢?”
  张逸然将他眼中闪动的恶意看了个清清楚楚,再去望皇帝时,果然见端坐于鎏金皇座之上的皇帝面色阴沉了下来。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扶手,淡淡道:“张卿,原来收的是贾家的孩子?”
  张逸然暗暗叹息一声,登时也知晓不好。皇帝本就忌讳太上皇身后的那一帮子开国的老臣势力,偏偏当年荣国公便是其中出挑的一个,于登基未久的皇帝眼中,这一帮子自诩勋贵的老臣便是那眼中钉肉中刺,令他恨不能将四大家族皆拔除个干干净净方好。
  碍了他揽权的路,又有哪个人能讨得好?
  然而,张家二爷既然有这胆量将宝玉收入门下,自然是有其说法的。他挑了挑眉,淡然道:“旁的微臣不知,只是那史老太君依着往年两家做亲家的情分,拜托到了家母面前。家母的性子,陛下也是知晓的......”
  他并未向下说,面上却隐隐露出为难之色来。
  皇帝果然抚掌大笑,道:“朕倒是忘了这一茬。这样说来,着实是苦了张爱卿了。”
  他也是见识过张家那位当家主母的厉害的,倒不是因着武艺精湛,更不是因着心思深沉,而是为着另一项令人不得不叹为观止的本事——哭。
  张夫人是个柔柔弱弱的江南女子,腰是杨柳腰,眉是柳叶眉,一双桃花眼内像是藏着汩汩流动的三月春水,颇有些楚楚可怜的风姿。只是她真是个水做的女子,一言不合,两滴泪水便啪嗒一声落了下来,哭的宛如梨花带雨,姿态极妍,令人心都几乎要化了;偏生眼泪却又像是那黄河之水决了堤,根本没个尽头,连止都止不住。
  自出生以来,张夫人便凭着这一手落泪的功夫百战百胜,从她父亲到夫君再到儿子,无论是何等钢铁心肠的男儿,也能被她哭的手足无措,只得僵硬着小心翼翼去哄她。先前的百尺钢,都悉数化为了绕指柔。
  皇帝有幸见识过一回她哭的工夫,那还是在张家长子要求参军之时。彼时的皇帝也不过是个不甚受重视的皇子,与张家长子颇为交好,二人皆想上战场上拼搏一番,谁也劝不住。
  正无法之时,便眼睁睁看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缓步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眸子专注地看着皇帝身旁的张家长子。看了一会儿,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水光,啪嗒一声落了两滴泪下来。
  这本来是一副堪称赏心悦目的画面,可过了许久,张夫人眼泪仍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落下来,皇帝便开始觉着有些不对劲儿了。
  张夫人拿着小帕子,坐在那里,从中午的掌饭时分一直嘤嘤泣泣哭到了夕阳西下。哭的张老爷几乎要暴走,哭的本来打定了主意的张家长子焦头烂额,围着她好话说尽,最后只得无奈地举手投降:“娘,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还不成么?求你把这眼泪收一收吧!”
  张夫人瞬间收了泪,冷静地看着他:“果真?”
  张家长子只得苦笑:“真的不能再真了。”
  亲眼见识过后,皇帝便瞬间清楚了,为何张大人连个侍妾也不曾有——这要是一时鬼迷心窍纳了一个,那岂是哭个几刻钟可以解决的事?
  只怕是要哭到天荒地老了!
  他想及前事,看向张逸然的目光中便多出了几分同情来。再想张逸然平日于权势上毫不动心,对着皇子也敢吆五喝六没个好声气,这六个皇子便没有没被他骂过的。虽是嚣张,可一来,他的确是才华横溢;二来,正是这种不参与夺嫡之争的,方是真正的忠心于皇帝一人的,若非有不得已的理由,哪里会在这种时候违了皇帝的心思?
  皇帝的眸色柔和了些,点点头:“张爱卿每日为朝廷殚精竭虑,着实不易。来人,赐西南进贡布料十匹,赏银一百两!”
  张逸然不卑不亢地行礼:“多谢陛下。”
  一旁的言官愈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眸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逸然明明是违背了皇帝的意思,跑去和太上皇麾下的老臣有了往来,怎么......不仅没有龙颜大怒,反倒要去给他赏银子?
  他望望皇帝,又望望云淡风轻的张逸然,一时间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且说宝玉这边,好容易被允了一日休息,正于房中翻看昨日记下的几篇文章之时,忽见茗烟被袭人带着进来,笑道:“爷,先前忘了一件事了。爷当时令小的买下的那个女子,已经被安排在了庄子里,只是那女子无论如何也想要感谢爷一番,爷可要见一见?”
  宝玉尚未答言,一旁为他斟茶的袭人却瞬间看了过来,抿紧了唇:“......爷买下了一个女子?何时的事?”
  “就是去拜师那一日。”宝玉浑不在意,靠在椅背上道,“既然这样,便将她领进来见见我,我也好问问她日后打算——若是有旁的路,自然可以令她自行离去。”
  茗烟脆生生应了,忙不迭地出门找人不提。只是袭人听了此话,不免心中疑虑,登时生出几分危机感来,一颗心上上下下地倒腾,不得安稳。
  他口上虽不言,却着实害怕宝玉这是于情上开了窍,对那女子有了什么旁的心思。若是如此,他这一腔见不得人的隐晦心思,又该归于何处?又当葬于何处?
  茗烟果然于午后便带了人过来,袭人凝神细细打量,只见这女子身形竟与他不相上下。虽是高挑,却并不壮硕,反而瘦削的惹人怜惜;眉目皆清秀至极,与宝玉相比也不差什么,尤其一双波光潋滟桃花眼下,竟有盈盈一点泪痣,瞬间为她又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韵。
  袭人愈看愈心惊,只小心翼翼地瞥着宝玉的神色,生怕他面上现出一丝沉迷来。可喜宝玉竟是毫无反应的,只温声道:“这位姑娘,我虽是一时买了你,却并非是令你一直跟着我的。姑娘原仍是自由之身,只不知晓姑娘,可还有什么打算?”
  女子抬起一双泪眼来,盈盈望着他,低声道:“公子既然买下了奴家,奴家便是公子的人了......”
  “话不是这样说,”宝玉耐心与她解释,“当日你那卖身契,我早便烧掉了。姑娘若是想要回家去,或是投奔旁人,实在不行,也可留在庄子里做些活计,岂不比为奴为婢的强?”
  女子欲语还休,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奇特的沙哑,却并不令人觉着粗嘎难听,反倒别有一番韵味。她蹙了眉,轻声回道:“公子,奴家的父母皆不在了,便是婶婶卖了奴家。若公子将奴家送回家,奴家只能再次被卖,还请公子发发慈悲,奴家愿意倾心吐胆伺候于公子,哪怕做个倒茶扫地的小丫鬟,亦是死也足矣!”
  宝玉到底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也清楚如今外头世道艰难,一个生的极好的女子,简直就像是没有主人的一块肥肉,只会被那些个心怀不轨之人分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倒是袭人见他动摇,不由得心中一急,忙道:“爷向来是不能过多接触这些个阴人的,哪里能留你在身旁伺候?快些死了这条心才好!”
  宝玉这才想起还有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由得也点头:“正是了,纵使我有心,也着实是无力。”
  谁知那女子登时抬起头来,眸中神采奕奕,连带着眼下那颗泪痣也跟着亮了起来:“这么说,公子只是不肯留女子在身旁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