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的酒意令他思绪慢了点,刚想着李阁老是为何如此,还没想完,李东阳便走到他身侧,与他一起仰头望着那树上落满树枝的皑皑白雪。
李东阳手中揣着小手炉暖手,望着焦适之手中冰凉的酒杯笑道,“年轻人就是身强力壮,我便不行了,出个门若是手里没揣着个手炉,倒是觉得哪里都不松快。”
焦适之道:“您别这么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曹孟德吟诗的岁数与您相仿,您还有有大把光阴在后头等着您呢。”
李东阳嘿嘿笑道,“任之啊,好听话我听得太多了,唯独你这句我倒是喜欢。不过,这人岁数越大,就越爱唠叨,这段时日为了皇上的事情,我倒是也找你说了不少事情,还真是麻烦你了。”李东阳一旦脱离了在官场上的模样,便会变得非常温和谦逊,对人对事皆是如是。但李阁老的道谢还是令焦适之吓了一跳,连道不敢。
雪花落在眉梢,很快把两人的眉毛染成了白色,李东阳望见焦适之那两撇白眉毛,暗自笑起来后,复又谈了口气,“适之啊,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是那习惯拐弯抹角的人。皇上曾同我示意过一件事,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的想法。”
焦适之心头清明,这或许才是今日李阁老尾随他出来的原因。他回首望着屋内热闹的场面,对李东阳轻声道:“李阁老,我等往这处走吧。我愿听其详。”
等朱厚照从那群官员中脱身时,回首再找焦适之,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场内了。望着旁边李东阳也同样空缺的位置,他捂着脑袋呻吟,心里诅咒着刚才劝酒的将士与喝酒的自己,站直身子把乐潇扯了过来,踢着他去找人。
他坐在上首揉着额头,武将本来就豪爽,在边境待久了更是如此,正德帝在面上挺着毫不逊色,但实际上已经有点过头了。
焦适之随着乐潇进来,一眼便望见正德帝皱眉的神情,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去,“您还好吗?”正德帝抬头望着他,视线有些溃散,不过一下子便凝聚在一起,低声说道,“无碍,已经喝了醒酒汤了。”
朱厚照望着周边开始有人喝瘫软的模样,臭着脸站起身来,“走吧,今日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我们自己的时间,我可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焦适之在旁边搀着正德帝绕过外层往外走,倒是没有吸引多少人的注意。
在出门的时候,李东阳刚好进门,乐呵呵地看着正德帝的脸色说道:“皇上今日可算尽兴?可别在外头逛得太久,早点安歇才是。”他们能阻止皇上到今日已经是莫大的惊喜,即便现在能看得出皇上脚步踉跄,李东阳也知道今日是阻止不了他的。
正德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嘟哝着出去了,“真是多嘴。”
李东阳站在原地,与两人擦肩而过,许久后才动了动僵硬的脚往里面走,他可不就是多嘴吗?
他眼前闪过刚才在花园中与焦适之的对话。
李东阳知道,他与焦适之终究会有一场对话,只是连他也想不到竟然会是在这个时候。只是北巡以来,李东阳察觉到某种咄咄逼人渐渐而来的态势,隐约中他已经觉察出皇上的不对劲。
虽然他并不知道正德帝的打算到底如何。
他望着一脸纯良,几乎被皇上挡住所有风雨的焦适之,心中不禁感叹他的好运,又感慨其厄运。若是女子,这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的运道,可落到男子身上,那怎么都说不得一个全然的“好”字。
李东阳想说的事情不少,但他没想到最先开口的人,反倒是焦适之,“李阁老,今日的对话不会传到第三人的口中。您是想问我关于皇上的事情吧?”虽然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沉稳。
李东阳一叹,手心下意识摩挲了两下手炉,在觉察后又停了下来,“此事……之前皇上已经找我谈过。但明日一过,皇上就二十又五了,再拖,又能拖延到哪日呢?”
焦适之的唇色有些淡,轻呼口气,一大团白雾在嘴边消散,“此事,李阁老找我,也是无济于事。您既然知道事情经过,若劝的人是我,皇上定然勃然大怒。若我做那等闲云野鹤飘散离去的事,想必正德年间第一个天下通缉的人便是我,冲动之下皇上会做何事,我等皆不知晓。”
“我不会拿着这些不知道的事情去赌,如果李阁老是来说此事,我只能拒绝。”
李东阳欲说的话几乎都被焦适之给说完,怔愣片刻后才无奈摇头,“任之倒是已经想得透彻了。”
焦适之轻笑,那小小的笑意点亮了刚才略显阴暗的脸色,“您该早两年来寻我的,若是那个时候,或许还有挽回的可能。”那个时候,别说在一起了,连焦适之自己也在矛盾的关头,好与不好到底是如何评判,他也不知道。但决定一旦做下,焦适之就容不得自己犹豫后悔。
焦适之的话语令李东阳眉毛一动,忽而问道:“任之的性格,当不愿行这样妄为之举,若天下皆知,也不过是骂名覆身,可为何却……”这种略显八卦的话题显然不是李东阳经常提及的问题,在还没说完的时候,自己便先住了嘴。
焦适之眉目含笑,“您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了。然情之所至,一往而终。没有什么愿不愿意,可不可以的事情。别人若因此轻我辱我,那又有何惧?我本便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至于千百年后史书如何记载,史书中的焦适之或是荣华富贵,或是令人不耻,又什么关系呢?与现在的我又有何干系?不过是一纸令人随意涂抹的白纸罢了。”
“我能活不过百年,顾得了的人不多,能顾得一个是一个,其他的,与我毫无瓜葛。”
当时李东阳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片片落下的雪花上,心中想的却是,果真是年轻啊。
他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有过这样纵情肆意的时刻,可是人终究会老的。
李东阳一边哈着气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身边的杨廷和望着周围喝得一塌糊涂的武官,带着不明显的厌恶,“李大人刚才去哪儿了?倒是让我一阵好找。”
李东阳笑道:“屋内太闷了,我出去外面散散步。”
杨廷和以手帕捂着口鼻说道:“要不我们也随同皇上先走吧,再待下去,便要更加不可收拾了。”李东阳欣然应允,令侍从把东西收拾了,便起身出门。
出门的时候,屋外的雪花早已把刚才那几行连绵而去的脚印掩盖,恢复如初。
杨廷和搓着手说道:“这天气也太冷了,比京城还要冷上不少。”
李东阳含笑着望着雪景,“但是也别有一番滋味不是吗?杨大人,要不要去外面逛逛?”
杨廷和诧异李阁老居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不过望着天色,又听着那不断续的鞭炮声,竟也生出了几分期待。
新年啊。
朱厚照即将回去的时候酒醒,对焦适之试图偷偷带他回来的行径进行了严重的谴责,然后两人直接一头扎入了热闹的街道。
即便是九边重镇的宣城,也是有资格享受着过年的喜庆的。而这里的年节,与京城截然不同。京城是带着优雅雍容的贵女,而这里便是哼着乡村小曲儿的活泼姑娘。同样是身处北方,这里的年味却来得更加喜庆热烈。
正德帝显而易见更喜欢这里。
焦适之庆幸他有带碎银出门,在不到一刻的时间内,正德帝已经搜刮了不少摊子,甚至还给两人买了个面具。焦适之看着递到他手里的半边面具,无奈道:“您这是……”
朱厚照笑着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已经让锦衣卫跟在身后了,难道我们的身形他们还认不出来?这不过只能挡住一半的脸罢了。”
的确,焦适之手上这个银白色的面具仅仅只能挡住上半张脸,焦适之在正德帝的怂恿下终究还是戴上了面具,而正德帝的面具则是金黄色的。戴上后正德帝望着焦适之许久,然后摇头说道:“果然还是不戴面具好看。”
焦适之好笑地伸手欲摘下,“我便说这没什么意义。”正德帝却伸手拦住焦适之的动作,牵住了他的手腕,继而滑落掌心。焦适之怔住,却被正德帝一扯往前走了,“现在无人能知道我们是谁,难道我们连牵个手都不行?”
他们身后还跟着锦衣卫呢。
这句显而易见的反驳被焦适之吞下,两人继续闲逛起来。
震天响的鞭炮声惹来四处弥漫的烟雾,那略呛鼻的味道却成了除夕夜最鲜明的点缀,孩童的大笑声,少男少女的欢乐,擦身而过的路人脸带笑意,摊主热烈吆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构成了众生百像。
一张银白面具,一张黄金面具,躲在面具后面的人偷摸在街角摊位后偷了个吻,面具后的人是谁,没有人知道,路过之人起哄地吆喝了几句,也随着人潮慢慢散开。
而那两张面具,也在人潮中随之而动,不知去向。
第97章